《絕葯》(3)
崔老道在不外出的時候,常在這棵古槐下悶坐,或者望著井蛙出神,或者凝視著空曠的黃河故道,面色灰暗而痛苦。
他愈來愈潦倒,愈來愈怪僻了。出外賣膏藥,崔老道常穿一件破爛的長袍。
長袍內外約有二百塊補丁。其實確切地說,那全是用一塊塊碎布聯綴起來的,色彩斑斕,黑、白、紅、黃、藍、綠、紫,幾乎集顏色之大成,左肩上還縫了一塊牛皮紙,樣子形同乞丐。
他衰老得太厲害了。腦後拖著前清時留下的一根小辮,白白的,細細的,有時散開了,那一撮可憐的白髮便披散肩頭,無光澤,也不整潔,如同一窩亂苘。
因為頭髮稀疏,頭皮便清晰可見,是淡紅色的,有些黑色斑點。在發叢間,常有一兩個跳蚤,蹦來蹦去,煞是快活。
臉上銅銹似的老人斑重重疊疊,彷彿蟾蜍的皮。眉毛已經脫落,眼皮就顯得特長,多皺,像兩塊污髒的破布,從額際弔掛下來。
渾黃的眼珠,如同浸泡在兩汪血水裡。一張四方大臉成了骷髏。走起路來,僵直而蹣跚,一根指頭就能把他捅倒。
當然,沒有誰捅他。世人普遍對崔老道懷著一種敬畏的心理。尋常閑話間,如果有誰居然敢說:「崔老道的膏藥也不過如此。」那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眾人會立刻大張討伐:「你小子見識過什麼?」
「屎克郎打噴嚏,滿嘴糞氣!」
「哈哈!……」直到那人灰溜溜的,再不敢作聲,大家才算罷休,而且從此很瞧不起他。
崔老道是一個未知的世界,而惟其未知,才顯得高深。沒有誰去探究他的內心深處,他們只看到那隻三條腿的烏龜、破爛的百納衣、前清時的小辮、發叢間的跳蚤,還有一味不為人知的
「絕葯」。這些都是
「寶」,足夠人尊敬的了。有關崔老道的行跡,為古老的黃河灘增添了傳奇色彩。
儘管這裡的土地仍是那麼破敗、貧瘠。崔老道活了很大歲數,以致到了晚年,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有多少歲。
十五年前,他向人說過,那時已是九十三歲。過了七年,又有人問及他的高齡,他用二拇指勾了勾:「九十!」又退回去三歲。
再過八年,他又說:「九十九。」這一次好歹沒退,八年倒長了九歲。
老糊塗了。但也可能是他故意這麼說。此間有句民諺:人過百,閻王催。
如果有誰真的活到一百歲,便只說九十九。老活著,就老是九十九,再也不會增長,大約是怕閻王爺逼命。
但沒有誰像崔老道這麼跌股票似的跌下來,漲物價似的漲上去的。追究起來,頗有點愚弄閻王爺的意思了。
日本人投降那年,人們在狂歡過後,忽然想到,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崔老道了。
後來才漸漸傳出話來說,七月里,崔老道有一次從外地賣膏藥歸來,天色很晚了,秋風乍起,涼氣撲懷,不一會兒又下起雨來,大地一片迷茫。
崔老道背著褡褳,裹緊破袍,沿一條泥濘草徑,搖搖晃晃跋涉,終於來到鶴壽觀前面的那顆古槐樹底下,不料一失足,掉落井裡,淹死了。
也有人說,他是自己投井死的,活得厭了。崔老道活了一百多歲,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結局。
人們很嘆息了一陣子,為崔老道,也為他失傳的那一味
「絕葯」。但不久以後,大家發現一個精明的後生,在走村串鄉賣白雞膏。
據說,他是崔老道惟一的弟子,叫二毛。崔老道在世時,有人見他跟崔老道背過褡褳,想來是不會錯的。
二毛只有十八九歲,一說話就臉紅,有些靦腆,人卻聰明。他對師父古怪的相貌和生硬的言語,很不以為然。
賣東西嘛,總要和氣才好,更何況這本來就是救死扶傷,解人急難的功德事。
他出門賣白雞膏,總穿得乾乾淨淨。地上鋪一塊很衛生的白布,膏藥一貼貼封好,擺得很規矩。
臉上呢,時時掛著微笑,很親切地和人打招呼,一遍遍地宣傳白雞膏的性能、用途、貼法。
周到和氣,實在無可挑剔。為了招徠顧客,他不知還從哪裡弄來一台留聲機,放洋片,咿咿呀呀地唱,裡頭還有年輕女人的浪笑:「格格格格!……格格!……」這麼一來,果然光景大不一樣。
特別一到那些偏遠的小村子,人們一下就把二毛給圍個水泄不通。其中許多是年輕姑娘和抱孩子的少婦。
如此盛況在崔老道時代是絕對沒有的。女人們聽著留聲機,先是驚詫,繼而不由自主地隨著洋片里的女人大笑,接下去還是驚詫,兩眼烏溜溜的:世間竟有這般奇迹!
連那些平日最古板最正經的黃鬍子老頭們,也不再斥責女人們放肆,自己也忍不住
「呼嚕呼嚕」地笑起來。這玩意兒的確開心!下一次,二毛只要在村頭剛出現,便有人振臂一呼:「放洋片的又來啦——!」霎時,一村人都驚動了。
男女老少互相傳告著,奔出院門。上次沒撈到看熱鬧的老太太們,也拄一根拐杖,或由小孫女攙扶著,急顫顫地走出來,一路不斷和人打著招呼:「老嫂子,你也去聽洋片?」
「聽洋片!不怕人笑話,老了老了,又洋興起來了。嘿嘿嘿嘿……」………二毛的留聲機給閉塞的鄉村帶來了許多歡樂。
他自己卻日漸消瘦,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來。師父崔老道死後,二毛辛辛苦苦跑遍了故道兩岸的百十個村莊。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白雞膏卻幾乎沒有賣出去一貼,人們似乎只記得他是個
「放洋片的小夥子」。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