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布衣荊釵的李妃坐在院中的槐樹下,正捧著一個笸籮揀白果,一抬頭,驀見從外面走進院子一個男子來,先是吃了一驚,待認出來客竟是一身便裝的陛下時,竟楞在了那裡……

獨孤氏聞聽太子失蹤的消息后,驚得眼都直了!她萬沒有料到:自己時時處處為他擔心,白天黑夜替他操心,出宮這般驚天的大事,他不告訴自己一聲倒也罷了,竟然連太子妃也不肯說一聲!

雖說她安插在東宮的心腹已經言說,太子此番是陛下直接派出宮私巡去的,然而這話能瞞得過外人,卻怎麼能瞞得了獨孤氏?太子遇毒后,她幾乎天天都要到宮裡一趟,和太子妃兩人輪流守在太子身邊,一天到晚又是煎藥又是烹茶的,以太子眼下遇毒未愈的身子骨,走路尚且不穩,還常常伴以胸痛發作和狂躁痴獃之症,又如何當得出宮私巡和跋涉之勞呢?

太子如此倒也罷了,獨孤氏只不明白,陛下為何要隱瞞真相?

氣恨之餘,又擔心太子出宮的行蹤萬一被那些仍要加害他的奸人察出,在宮外繼續加害於他時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獨孤氏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陛下對外人隱瞞太子出宮的真相,陛下對外人言說太子是他派出宮私巡的話,竟是為了太子安全做的遮掩!

她當即便悟出:眼下,太子一定是和李妃在一起!

獨孤氏不覺鬆了一口氣:太子和他母妃在一起,確比在宮中有益恢復一些。

只是她仍舊還是不大放心,當即派了一位親信,帶了自己的書信悄悄出京趕到嵩山覲見娘娘,並查實真相。家人很快就帶回了李妃的回信:不出自己所料,太子果然就在山上。

李妃在信中令獨孤氏和太子妃勿須挂念,又交待太子在山上的實情不可使外人知悉,又說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療理修養,待元氣康復后自會及時歸京的話。

獨孤氏見了娘娘的書信,不覺念道:「阿彌陀佛……」

太子出宮轉眼近兩個月了。

獨孤氏不知太子恢復的怎麼樣了,卻突然聞聽朝中紛紛揚揚地開始有了各種私議。獨孤氏思忖:太子若在山上繼續久待,行蹤遲早會被外人知曉。她著實擔心:若有人決計要加害太子的話,僅憑山上的幾個人,只恐怕難保太子的萬無一失。

獨孤氏決定親自出京上山一趟,請太子立即回宮、以息動蕩。

獨孤氏沒料到,中嶽嵩山的景緻竟是如此奇幽絕秀、美奐絕倫。

春和景明的四月天,一路之上,草木新發、青翠怡人。官道兩旁偶有一叢碧桃或幾簇杜鵑明滅於崖壑之間。常年待在京城府中,乍一來在這山原曠野,眼前的天地萬物彷彿驟然浩闊起來,憂煩多日的心神也驟然輕鬆了下來。

獨孤氏雖系女兒身,因出身武將世家,兒時不僅喜歡披覽群書,也頗學了一些騎射本領。這次出門,雖說套了一乘帶篷的馬車,行至半途,興之所致的獨孤氏忍不住跳下輦輿,要過一名衛士的坐騎,竟自縱馬而馳起來。

跟隨的家人和衛士起先還要幫她扶韁牽馬的,後來見三十多歲的隋公夫人竟然奪過馬韁,兀自打馬飛奔起來,那一路颯爽的英姿,那熟練自如的騎術,直令跟隨的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來到初祖庵,獨孤氏先到後面的禪堂拜見了太祖之女,也就是前朝魏廢帝的皇后、武帝的姑媽昌平公主,一併拜會了前朝魏文帝之女晉安公主,也就是當初被奸相宇文護廢弒的孝閔帝的皇后。昌平公主自宇文氏廢帝后,堅決不肯享受建立在大魏皇室子孫屍骨之上的榮華富貴。於是憤然出家山寺、發誓永絕與家族的往來;晉安公主也因夫君閔帝當年的暴死而驟然看破紅塵幻相,毅然蓮台剃度,一心一意禮佛誦經了。

獨孤氏望著兩位一身僧衣、蒼老瘦峋的老尼眼下這寒涼晚景,不覺記起這兩位當年既貴為皇家公主、又是至尊皇后時的絕代風華,那時曾為多少女子仰視羨慕啊!一時間,不禁感嘆起人情世事的滄海桑田來。

見過兩位前朝皇后,獨孤氏方才來到李妃的寮房,姐妹二人執手垂淚了好一番后,獨孤氏才拭了淚,急切地詢問起太子的情形來。李妃情知她今天見不到太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於是只得悄悄令左右上山去通告一聲。

因知太子眼下身子尚虛,既不宜下山露面,也經不得陡岩攀爬的勞累時,孤獨氏說,這點山道算得什麼,執意堅持自己親自攀到山上去見太子。

李妃只得隨她,一面令人先行到山上告知太子,一面令張宮監和兩名武士陪護獨孤氏一路上山。

獨孤氏隨三人一起,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整整攀爬了一個多時辰后,終於來到了太子療養的這處山嶴子間。

兩月未見,獨孤氏見太子的氣色神智果然比在宮裡康復好些時,不覺滿心滿臉的喜色。此時,見太子竟是一身的灰布僧衣,下面打著綁腿,腳踏一雙羅漢鞋,儼然一位帶髮修行的菩薩僧時,心下微微一驚,再細細察看太子的神情時,不覺感到有些驚駭了:太子的神情舉止竟然透出了一種過去從不曾有的寧靜和超然!

獨孤氏突然心緒惶亂起來:太子再在這山間久耽下去,一旦朝廷中諸王大臣議論紛紛,有人以此為由乘機攻擊太子,再提廢立事小;設若太子真的被移了性情時,事情可就大了——自從自己身臨嵩山,便已隱隱感覺到:這山、這林,這裡的岩石溪流,處處無不滲透著禪天佛地的玄幽和魅力。

她清知:禪佛原本就是最易移人性情的。太子若長期待在這裡,極有可能會被禪玄佛機潛移默化。人一旦痴迷遁入其間,很可能會因此厭倦紅塵世事堅心皈依空門、出世向佛的。

太子一旦移性痴迷,女兒一世清冷事小,若齊王以陛下沒有年長之之,按舊制定例「兄終弟繼」為由而被冊為太弟的話,將來一天掌領大周朝柄,只怕那時不獨楊家一門會滿門不幸,就諸多親友九族也要罹遭大難了!

既然太子已恢復得差不多了,獨孤氏決計說服太子下山,以免夜長夢多,驟生動變!

當獨孤氏對太子說起陛下在宮中因對太子牽挂過度而憔悴傷神,又說太子離宮后,陛下對外人遮攔,言稱太子系朝廷派出私巡的話時,太子臉上不覺有了幾分動容。可是,一俟她開始勸說太子,為防動變之故,請太子跟自己一起下山回京的話時,太子開始顯得猶猶豫豫并吞吞吐吐起來。

「太子,你若在山上繼續待下去,恐怕時日不久,朝廷就有動變的可能啊。」獨孤氏焦急地說。

太子聞言淡淡一笑道:「父皇治下,有何動變?無非就是另立嗣君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獨孤氏大驚失色:「怎麼?太子你、你莫非真想放棄重任,真的忍心太子妃和闡兒她們孤兒寡母的,卻自己一人在這裡獨享清靜?」

太子怕獨孤氏傷心,忙說:「夫人,我也不知以後的情形會是怎樣的結果。只是一時半會兒的,我想我是不會就回去的。眼下,山上有個慧忍法師,每天要為我煎藥調理、養氣療毒的,如今才剛剛開始恢復,恐怕還要等一段日子才能好利索。」

獨孤氏說:「太子可以帶上慧忍法師一起回宮,隨時為太子療傷,比待在山上豈不更方便?太子不知,自太子出宮后,太子妃因牽挂你,黑天白夜地流淚挂念,人實在瘦了不少。更不用說還陛下,還有闡兒和兩位小公主,三個孩子始終都在念叨他們的父王。太子不在宮中的這些日子,兄妹三人讀書習武樣樣都很知道用功。每次我進宮時,都要一起擠在我懷裡,向我詢問他們的父王眼下在哪裡,什麼時候回宮?還說父王答應要幫他們抓蝴蝶、教他們射箭騎馬的……」

提起外孫子和外孫女時,獨孤氏不覺潸然淚下,末了,竟致泣不成聲起來。

太子的眼睛不覺也濕潤起來,他顫著聲說:「夫人……夫人先請回京吧。請夫人先代我照顧太子妃和孩子們。過一段日子……嗯,待我的身子再恢復一些,或許就會下山回宮去了。」

獨孤氏見太子仍舊不肯立即就隨自己下山的主意,下得山來,忙來到李妃寮房,和李妃細心商議並曉之以家國利害,懇請李妃和自己一起上山勸說太子回京。

李妃道:「妹妹,太子平素的性情雖說溫良怯懦,有時卻也很執拗的。你我去勸,只怕行不大通。眼前有一個人的話,他興許還肯聽一些兒。」

「哦?有哪一個人竟有這般神通?竟比娘娘和陛下的話更能讓太子聽從的?」獨孤氏疑惑地問。

「公主的奶哥哥,少林寺的慧忍法師。」李妃說。

獨孤氏驀然記起來了——

很久以來,獨孤氏雖說從未見過公主的這位奶哥哥,卻也隱隱約約地聽人說過一些有關他的事情:當年太子招兵納將,這位奶哥哥憑著一身好武藝擂台奪魁后,跟隨太子西征北伐,幾番立下大功,成了太子最得意的左右輔將之一。後來不知何故,竟被陛下一道聖旨詔其去官歸里,之後竟出家為僧了。

聽人說,公主的奶哥哥的去官歸里之事,似乎與公主的斷髮拒婚還有些什麼牽連?只因事關皇家的尊嚴和隱情,陛下、李妃和太子對此事一直諱莫如深,外人自然也不敢問及。因而,諸多實情眾人自然不得而知。

獨孤氏決定見一見這個慧忍法師。一是好奇心的驅使,二是請他幫助自己勸說太子,請太子早日下山回京,使朝廷和陛下早得安定。

在初祖庵侍衛的護衛下,獨孤氏再次沿著陡峭的山路攀到了五乳峰半山腰。

慧忍正在山中採藥,師弟慧定找到山頂,言說隋公夫人來到山上求見時,便匆匆下山見客。

遠遠地,獨孤氏見身背葯簍的慧忍法師順著一條山道逶迤而下。陡峭的山路在他腳下,竟像是踩在一條雲帶上一般,載著他一路飄下山似的。

待他走得近些時,獨孤氏打量了一眼公主的這位奶哥哥:許是朝廷已下令斷除佛教的緣故,他蓄髮修行,滿頭長發拿一條箍子橫著額頭勒了一道,一路走,一路隨風飄逸著。身穿著一件羽白色衲衣,腰間扎著板帶,下面打著高高的綁腿,腳登一雙葛草編的羅漢鞋。走得更近一些時,獨孤氏看他一雙英氣逼人卻深如碧潭的眸子,五官清秀,身段精壯,神情超然而洒脫,透出一種遺世獨立的風骨。

待走到獨孤氏身邊時,一面放下藥簍,一面對著獨孤氏微微頷首一笑算是招呼了。他衣袂之間挾著的幾縷草木葉莖的清幽之氣,隨之淡淡飄來。

獨孤氏一時呆住了!

那一瞬間,她幾疑天人臨凡。

她驟然明白了:為何堂堂的大周公主會為了一個宮中僕婦的兒子斷然抗拒武帝的旨意,寧肯放棄榮華富貴,寧肯離開富麗堂皇的皇家宮殿來在這荒山野寺修行禮佛!

獨孤氏心內感嘆,如此清雅的人品風骨,恁般過人的文經武緯,設若生在世族之家,何愁沒有錦繡前程?何愁帝王不肯嫁女與他?

這般思量著,不覺竟替他感到幾分的惋惜來。

慧忍法師把獨孤氏讓在一處向陽背風、綠葉新萌的樹下。

樹下擺著的一方天然的青石案幾。旁邊有兩三個樹樁做的兀凳。昨晚剛下過一場細雨,山風攜著濕潤的草氣和山泉聲響隱隱送入耳畔。幾隻山鳥在附近的葉叢滴滴嚦嚦地叫著。山下的四五月天,山上也就是三月陽春的氣候。

慧忍法師令一個小沙彌端出幾隻精緻的小藤筐來放在青石案几上,裡面盛著松籽、核桃等山果兒。又交待一位叫慧定的小和尚烹泉煎水。水滾開后,慧忍親自拿出幾盞青竹制的小竹甌來,泡上了幾種新制的山茶,放在獨孤氏面前:「夫人請用茶。」

一路攀岩登石,獨孤氏此時又渴又累。她端起竹甌聞了一下,立馬覺得一股幽香直沁心脾,輕輕啜了一口,一時便覺神清氣爽、滿口留香。

獨孤氏又端起另一個竹甌,微微品了一口,只覺滿口清醇、疲乏頓除,不禁脫口贊道:「呵!真是好茶。這茶是什麼名字?」

慧忍微微一笑:「夫人先喝的是少室小芽,這一杯是少室松蘿。也有清除疲勞、解毒益腦的功效。相傳茶種為二祖當年從南方攜回。」

獨孤氏驚奇不已,發覺豐慧忍法師不僅人品清雅超逸,且博學多才,果然非凡俗世間之人。

品了會兒茶,獨孤氏放下茶甌道:「慧忍法師,我今天上山來,原有一事相求。」

「夫人請講。」

「法師,我想請你幫我勸說太子下山回宮。太子身兼國家承前啟後的萬斤重任。雖有陛下遮攔,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獨孤氏直言不諱地說。

「夫人不必著急。當初貧僧接太子上山,一是擔心加害太子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二是貧僧在山上可以隨時為太子排毒理氣;三是離開宮廷也可使太子舒放心神。夫人請放心,太子不會皈依佛門的。太子遇毒之後雖有夫人為他求的還魂解毒散保住一命,然而畢竟也有些邪毒侵脈了。在山上,貧僧可隨時替太子療毒止痛,調理神智。」慧忍道。

「法師,太子乃一國儲君,若隱形太久,恐怕會生不測之變。太子早一天下山,便可使陛下早一天龍體安泰,使朝廷諸臣早一天解惑,迦羅和東宮太子妃也終得心定。法師何不和太子一起進宮,既釋了陛下和朝臣掛牽之心,又能隨時為太子排毒,豈不兩妥?」獨孤氏道。

慧忍合十道:「阿彌陀佛!夫人,山林清靜之地本身就是一種大自在,太子在此,既可忘卻凡世五苦積鬱下的沉澀,也有利於他元氣的早日歸寧。貧僧請夫人勿以太子為念,也請從太子身心的長遠著想,容再寬限些時日,貧僧一定會送還夫人一個神清氣爽的太子回京。」

獨孤氏見慧忍法師如此言說,因她自己也一向信佛,自然明白個中道理。只是仍有些憂慮地問:「可是,太子在山上也不能待得太久了啊。若有奸人繼續加害太子,我實在擔心,憑你們這幾個人能不能抵擋得住?太子他究竟還要多久才能痊癒?」

「夫人放心,這裡山高路險、林幽洞僻。即使有千軍萬馬,太子隨便藏在哪個岩洞中,憑他搜尋三五個月也難以找到蹤跡。貧僧在山上儘力為太子療理,統不過再有一個月時間,便可保無虞了。」

獨孤氏沉吟一會兒說:「如此,太子的事情就拜託法師了。」

獨孤氏下山後,太子因有慧忍每日早晚排毒止痛,輔之以草藥扶理,近幾日來更覺神清氣爽了。因跟著慧忍學了些坐禪入定,得了些山林自然的真氣,一天天覺得身上的元氣開始復甦,腹內的灼痛幾乎不再有發作了。於是開始跟著眾人一起在山間打柴、采蔬,做些簡單的體力活。舊日蒼白的臉,經風吹日晒,竟開始顯出幾分紅潤來。

武帝因在宮中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地派人來到山上問寒問暖並送些補品上來。聽侍衛稟說太子在山間身子骨已經恢復,如今竟能砍柴提水、踢腿練拳時,武帝實在欣喜望外,加之朝中有人私議紛紛,武帝也覺得太子不能再久耽在外時,便決定微服出京,親自接太子回宮。

一身布衣常服的武帝趕到山寺時,只見綠叢掩隱之中,近看是幾畦青蔬、數壟豆角;遠望是累累野梨、燈燈紅柿。腳下的山泉穿籬而過,岩下的黃花傍石乍開。再向更遠處望去,一片粉淡如雪的是蕎麥花,半山胭紅如霞的是棠梨葉。面南而看,山高林青、鳥鳴寺幽,鳥啼清風,武帝不覺砰然心動:民間百姓的日子果然另有一番景緻!一時間,不覺也生出幾分禪心來,渴望來世也能嘗嘗做一介布衣平民、寧靜度日的滋味……

守門的侍衛見陛下到來,驚得一面急忙跪見,一面就要進去稟告娘娘。武帝笑著止住了,將隨從和侍衛留在寺外,自己一人悄悄進了寺庵。

布衣荊釵的李妃端著一個笸籮,正坐在院中的槐樹下揀白果,一抬頭,忽見進到寺庵一個男子時,先是吃了一驚,待認出來客竟是陛下時,竟楞在了那裡!

武帝數月思念,如今乍見李妃,看她雖未飾脂粉,覺得竟比宮中更清麗可愛了。不覺眼中一熱,只叫了一聲:「愛妃……」便頓住了。

李妃喜極而泣,急忙拭乾了淚,又笑吟吟地喚公主來見父皇——

賀公主應聲而出,見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數月未見的父皇時,先是怔了一下,接著竟像兒時一樣飛奔過來,一下子摟住父皇的脖子叫道:「父皇!父皇……父皇,女兒天天做夢都夢見你……」一邊早已嗚嗚咽咽地起來。

武帝兩眼也濕潤了。他輕輕地拍著公主的背:「賀兒不哭,父皇這不是來看你來了么?來,父皇看看,朕的愛女瘦了沒有?」

一家三口就坐在院子的樹蔭下閑話著家長,李妃忙著將平素曬的野果端出來,用細小荊條編成的小筐盛了,還有黃的野梨、橙的海棠、艷紅的柿子等鮮果,也一統端了出來。

公主把翰成在少室山頂專為娘娘公主採制的松蘿茶取出來,拿山泉煮沸的水泡了沖在一隻小竹茶甌里,雙手捧著遞給父皇:「父皇,你嘗嘗這山茶淳也不淳?」

見父皇品著茶點頭稱讚,賀公主拿了個蒲團放在父皇身邊,半跪半坐地斜伏在父皇的膝上,一面仰臉微笑著望父皇和母妃說家常話,一面用小石錘為父皇敲開粒粒飽滿的松籽兒,剝出仁兒來,放在手中吹凈了,輕輕放在父皇嘴裡。

此情此景,融融親情,令武帝的心又溫暖又軟和。

即令受天下人山呼萬歲,為群臣叩拜時的皇權威嚴,也比不上這種自然和親情的享受啊。

炊煙裊裊后,小院當中的小方桌上擺上了幾碟山菜。隨著一陣芳香的粥香,公主把一碗雜米粥雙手捧給父皇,武帝嘗了嘗,連聲誇道:「朕在宮中這麼多年,也沒有吃到過這麼美味的粥飯!」

公主偎在武帝膝邊,嘻嘻笑道:「父皇,這可是女兒親手舀的穀米熬出的粥,你可要多吃幾碗。」

武帝放下粥碗,不覺噙淚道:「娥姿,待有一天平定南北,海內清平、國家安定那時,我立馬禪位於太子,也來到這裡和你們一起過清靜日子。」

李妃深深地望著陛下,咬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他說的是實心話。因為他一向喜歡寧靜和自然,喜歡簡樸和素食。而朝國萬機、天下重任只因他系雄心壯志男兒的責任罷了。

晚上,就著當院月光,公主為父皇端上來一銅盆熱騰騰的洗腳水。

武帝見那水中有些水草浮著,又聞著水汽有些葯香味,便問:「這是什麼水啊?」

賀公主笑道:「父皇,這是女兒在山上採的藥草,這這水洗了腳,不僅可以安眠消乏、心神寧靜,也可使腳底鬆軟,去除腳病。父皇,在宮中都是母親為你洗的腳,今晚,女兒也要給父皇洗一次腳。」

賀公主跪在草墊上,為父皇脫去襪屨、捧著父皇的腳輕輕放在盆內浸泡著、捏搓著。

武帝享受著妻子女兒的親情,望著半輪斜月掛在前面大殿的挑檐,聽山風吹拂樹葉和風鈴的清響,聽棲鳥在樹叢的呢噥,直有些微微熏醉、不知天上人間的感覺……

這是一個寧謐如夢的夜晚。

耳畔是杜鵑的悠遠啼聲,李妃和往昔一樣,如綢的手兒輕輕地為他揉捏著脊骨、撫摩著額頭。

此時的武帝覺得皇宮似乎離自己很遠很遠。天下,疆場,權利……一切俗世累人的東西,都淡然遁去……

太子再沒有料到:父皇竟會布衣常服,親自一路攀山登岩地來到山頂。

望著父皇顯得憔悴和蒼老的面目,太子禁不住熱淚迸濺,長跪謝罪道:「父皇,恕兒臣不孝之罪……」

陛下愛憐地攙太子起身,一邊自責道:「皇兒,只怪父皇忙於國事,致皇兒罹此災險……」

太子跪在那裡垂淚不已。

「父皇今天是專門上山接皇兒回宮的,皇兒身子既已康復,朝廷國家萬機待理,皇兒就隨父皇回宮去吧,早晚也可替父皇分擔料理一些。」

「父皇,皇兒願意回宮,也願意早晚孝奉於父皇膝下,可是父皇……皇兒真的不想再做什麼太子了。父皇,皇兒是怕擔不起朝國江山的萬斤重任,使父皇失望……」太子垂淚不已,跪在地上懇請父皇恩准、不肯起身。

武帝嘆了一聲:「皇兒,皇兒再累,比得上父皇當初在奸相擅權時還累么?莫非父皇就不是肉身凡體,不知這朝國萬機的繁重么?」

太子哭得喉咽胸堵:「父皇……」

「皇兒,父皇若只為自己清靜享樂和奢華淫逸,何苦還要艱辛憂慮地做這個皇帝?皇兒尚且不願替父皇分擔這份重擔,外人又能靠得住么?」

太子泣不成聲:「父皇是天生明主!兒臣是怕,畢盡一生也學不會父皇的王者之道啊。」

武帝撫著太子的頭:「皇兒,王者之道,皇兒只須悟透四字足矣。」

「哪四個字?」太子急切地問。

「獨處之道!」

「父皇,兒臣愚鈍,請父皇明示。」

「有誰能得知天欲如何?」

太子望著父皇的眼睛,費力地悟著父皇的話。

武帝又道:「皇兒,譬如你私通寺院,父皇當眾責打於你之後,還有何人敢再議及此事的?再譬如詔令周將軍回里養傷,那是因為父皇看出他果有英雄之氣、將帥之才。然少年得意者,往往不知天高地厚,孰輕孰重。若無坎坷,青雲直上者,註定非是自折,便要折人。設若一蹶不振者,此匹夫之志又如何堪當朝廷大用?若果然挾持者甚大,必能忍盡人臣所不能忍者;如此,有朝一日能得皇兒的重新提攜,不僅歷練穩健,亦必將赴湯蹈火而不辭,一生誓死忠誠皇兒朝廷……」

太子抬起臉來,滿眼熱淚、滿懷敬仰地望著父皇那雙充滿睿智的雙眼,伏下身子,深深三叩,爾後抖著嘴唇說:「父皇!孩兒銘記父皇教誨……」

雖知五脈餘毒尚未驅盡,至少還要三四旬才可保無礙,然太子清知父皇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及早完成南北平定、九州一統的帝王大業,自己若不回宮代為署理朝國萬機,父皇就無法去國率軍南征北戰、掃平六合。於是也顧不得許多了,當下答應父皇立即回京。

太子回京不幾日,張宮監便帶著朝廷的一道聖旨匆匆來到山上:「……周翰成將軍外傷既愈,詔敕還歸東宮,仍復其宣威將軍之職,著即日起回京復命……」

似乎是在一夜之間,輝煌和夢想突然失而復得。

慧忍接旨后,不覺有些心熱氣躁、六神不寧了。

這份聖旨擬得含而不露,進退自如。此時自己只要回京復命,公主、娘娘和母親就再也不會為他受苦操心了。等待他的亦將是錦繡前程、沙場勛績,一切都將水到渠成。

圓月如鏡,清輝若水。

他拿出師父傳下的青銅寶劍,豪情澎湃地于山間月下舞了一陣。耳畔山風厲厲、林濤洶洶。劍氣與月光糾葛,英姿與峭壁對峙。

收劍歸鞘時,慧忍扶劍望月,驀然記起師父的重託和身肩的弘法大義來。

他徊徨于山間,仰望日出星落。繼而打坐在煌煌月下,屏息禪悟,祈求師父在冥冥之中能為自己廓清迷茫。

當少室東方的啟明星躍出暗夜的天幕時,他終於得到了某種啟示:佛法未復,道場未興,何來機緣之說?他豈能僅僅為了一己名烈、眼前榮華和兒女私情而背叛信念、入世還俗?

他料定,朝廷發出之份聖詔之後,一定還會再次派人來到山上尋找自己,故而必得儘快離開此地,方可得清靜自在。雖說太子的情形仍舊令人擔憂,好在太子離山之前他曾反覆叮囑過:半年之內只要不遇驚震,輔之以自己開出的藥方每日調理,太子五內痛亂和神智迷朦之症一般就不易再發作了。

黎明到來之前,慧忍一面命人赴京回復陛下的詔令:「……微臣外傷雖愈,奈鏢毒已侵入血脈尚未盡除。臣請恩准微臣在山中繼續療養,痊癒之後即刻回復聖命……」一面卻帶著兩個小師弟,匆匆收拾法物行李,仍舊回到人跡罕至的少室山密林幽谷潛身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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