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倫(1)
一一九八六年春,我到倫敦參加詩歌朗誦會,然後由英中文化協會的尼古拉(Nicola)小姐陪同,北上杜倫(Durham)。杜倫大學東亞係為我安排了活動。是夜,在大學客房留宿。和東亞系講師司馬麟(DonStarr)、尼古拉共進晚餐時,我隨便說了一句「要能在這兒多住幾天就好了」。這本是一種感嘆,沒想到兩位懂中文的英國主人認真了。一年後,我拎著箱子,在杜倫長途車站探頭張望。那天陰冷,大教堂的鐘聲突然敲響。那正是我漂泊生涯的起點。從八七年三月,刨去八八年底我回北京住的四個多月,到現在整整十三年了。此時,我坐在緊挨巴黎蓬皮杜中心的小公寓回首,多少有點兒幸災樂禍,好像那個在長途車站的中國人跟我無關。司馬麟把我接到他家。他們住在鄉下的農舍,古舊高大。他的太太吉爾(Jill)是小學老師。有三個孩子,一男兩女。英格蘭北部的早春跟冬天沒多大區別。房子大,用不起暖氣,冰窖一般。人家天生就經凍,孩子們穿得少,一個個小火爐似的,冒著熱氣。我把能穿的都穿上了,還是不停地發抖。五天後我搬進大學,就住在一年前我住過的客房。這裡有暖氣,我像棵凍蔫的植物緩了過來。一個月後,邵飛帶女兒來了。我們在客房住了一個多月,然後搬到離市中心不遠的一棟排房,樓上樓下,有電燈沒電話。日子清貧,但總算是安頓下來了。馬先生是華商,在澳大利亞當工程師,退休後到杜倫定居,家離我們很近。他身體不好,有嚴重的哮喘病。他每禮拜天上午去附近的大城市紐卡索(Newcastle),義務教那些華人說英文。他總是開車捎上我,把我卸在中國城,下課再來接我。紐卡索是個衰敗的城市,尤其禮拜天,大部分商店都關門,更加荒涼。我的任務是買豆腐,這中國人得以倖存下來的主要蛋白來源。在那兒總共呆兩個小時,我還挺忙乎——在街上溜達,逛跳蚤市場,去吃角子老虎機店試試手氣,不行趕快撤,別把豆腐錢搭進去。上了車,馬先生總是問我都幹了什麼。買豆腐,我說。只買豆腐?他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只買豆腐。馬先生跟一個叫朱麗(Julie)的英國女人結婚了,把房子賣了,搬到夫人家去住。他們請我們去做客。朱麗家的花園很大,滿是花,開得熱烈。馬先生不再是我們鄰居,禮拜天也不再去教英文了——「從此君王不早朝」,於是買豆腐成了不可能的任務。朱小姐是東亞系的中文老師。其父是國民黨空軍駕駛員,在訓練中失事喪生。是母親把她帶大的。她母親住香港,但似乎一直想牽住這個飛得太遠的風箏。朱小姐待我們很好。我們到大學洗衣房洗衣服,常到她那兒歇腳。她總是微笑,眼睛里卻有一種莫名的憂傷。朱小姐很漂亮,但感情生活不順利,單身多年,和一個叫凱文(Kevin)的小夥子好了一陣,又吹了。最後嫁給一個上歲數的英國紳士。卡洛蘭(Caroline)也是東亞系老師,人高馬大,口直心快。剛到不久,她開車帶我們去附近海邊野餐。那一帶是產煤區,岩石光禿禿黑乎乎的,海水渾濁。她告訴我,她喜歡教書,但不喜歡做研究寫文章。提起正要建造的海底隧道,她不滿地搖搖頭說,我可不信任法國人,二次大戰就把我們出賣了。這回有隧道倒好,俄國人乾脆開著坦克過來。卡洛蘭找了個男朋友。正準備辦喜事,可男朋友在商場被一個持刀的瘋子給殺死了。她鬱鬱寡歡,最後辭退了大學的工作。那是我們離開杜倫好幾年以後的事。這不幸遭遇,讓我想起那次野餐和骯髒的海。海底隧道建成了,俄國人的坦克沒有開過來。跟我們來往最多的還是司馬麟。他工人出身,有著來自英國下層社會的學者那種質樸和機智。他長我幾歲,開始禿頂,頭髮也花白了。教書的壓力實在大,每周要教二十多個鐘頭,一直沒空完成他自己的博士論文,因而也就甭想當教授。他研究中國歷史,特別是明清史。一看名字就知道了——司馬遷他弟弟。他說話慢條斯理,帶一種英國人的那種「干幽默」(dryhumor)。和一般幽默相比,恐怕就像果脯和水果的區別。司馬麟看我拉家帶口,獎學金低,幫我在系裡找了個語言助教的差使,臨時工,但總算是份收入。我高中都沒讀完,就直接走上英國大學的講台。每天早上頭一堂課是在語言實驗室,幫學生們把舌頭捋順。一個學期好歹教下來,沒想到校方想賴賬,要按小時而不是按學期開支。麻煩的是,當時只是口頭協議,並沒簽正式合同。那天在我家吃午飯,司馬麟皺著眉頭,沒吭聲,第二天帶來封英文信,讓我簽字。原來是給校方的最後通牒:口頭協議同樣具有法律效應,若不履行的話,法庭見。兩天後校方乖乖把錢如數奉還。二杜倫是個幽靜的小鎮,有條小河從市中心穿過。橋上總是有個流浪漢拉手風琴,一條老黃狗趴在旁邊。他神色安詳,若有所思,似乎只專心於腳下的河水與琴聲。他來自何處又將前往何方?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想知道。腳步匆匆,有人停下來,在空罐頭盒裡投枚小錢,是為了可憐那老狗的,流浪漢點點頭代他的狗致謝。和北京相比,這裡人少街空,天高雲淡。除了教書,我滿街窮逛。進商店,看香水減價,一試,結果噴嘴拿反了,噴自己一臉,熏得我差點兒暈過去,連忙用衣袖擦。我盡量躲人遠點兒,溜出門,迎面撞上司馬麟和另幾位英國同事。我神色慌張,倒退著打招呼,借口家裡有事,撒腿就跑。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