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3)
阿克的帳篷被游牧人洗掠一空,在我們到達的時候。雪白的門帘在風中飛舞著,嘩啦嘩啦,嘩啦。瓔朵帶著我們掀簾而入,可是裡面已經沒有任何東西。瓔朵嘆息,她說阿克他居住的離鄴闌太遠了,我們來得太遲了。這時候淵漣笑了,她說,去就去了,這些東西留著有什麼用呢,還是讓給那些需要它們的人吧。草原上的風吹裂著搖搖欲墜的帳篷,發出奇特的悲鳴。瓔朵用莫名的神情看著我的妹妹淵漣,看著她轉過頭來問我說,天涯,你有火石嗎。巴音布魯克的陰天,狂風亂作。淵漣一把火燒掉了阿克美麗而雪白的大帳篷。那些火扶搖直上,一直燒到天上的雲朵。雲朵是火紅的,淵漣的頭髮凌亂的飛舞,臉上有一種奇特的神情。瓔朵悲哀地說,多好的帳篷,為什麼要燒掉它呢。她叫淵漣說嫂嫂,她說你為什麼要燒掉哥哥和你的帳篷呢。她蹲下來低低地說,嫂嫂,既然你要燒掉它,我也無法阻止你,可是哥哥所有所有的回憶,都是在這裡的。淵漣笑了,她說,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是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火焰的撕裂伴隨著瓔朵的哭泣。淵漣突然轉過頭來看我,帶著一種奇特的微笑,她說天涯,我們回家吧。在庫爾勒城外,天涯吹響了嘹亮的口哨,然後一匹栗色的馬兒飛快地從天邊跑來,他的皮毛髮出疼痛的聲響。天涯微笑著看我,他說連城,這是莫愁。這匹馬兒的名字叫莫愁。在頭的劇烈疼痛中我看著馬兒琥珀色的眼睛,突然淚流滿面。我呢喃著呼喚它的名字,莫愁莫愁莫愁。馬兒揚頭,長長的嘶鳴。天涯拉我坐上那匹馬,奔向遼遠而深厚的巴音布魯克草原。他拉著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他說連城,你必須殺死我的,你不能讓我繼續活下去。這時候暗紅衣裙的女子再一次出現在我們的面前,莫愁帶著我們穿越她詭異的微笑而去。我問天涯說,她是誰。天涯說,她是女媧。她就是天地間那不死的孤獨的女媧。我出生在終日瀰漫著大霧的蜀地,我出生在冬天。我的母親告訴我,那個時候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城市中一片寧謐荒遠。所以,她把我叫做孤城。但是我的姥姥卻說這個名字過於悲傷,過於孤獨了,所以我的名字是連城。連綿的城,綿延著的溫情。我把這些告訴了我的夢中女孩淵漣,她卻笑我。她說,連城,你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孤獨的,曾經,我在草原上的孤城鄴闌等待著我的哥哥天涯的歸來,我等了他很長時間,直到我再也不能等待的時候為止。那麼,他回來了嗎。我問她。淵漣微笑,她說他當然是回來了。不過我已經不能再等他了。她說你知道嗎,他回來的那天,草原上下了很大的雪,凍死了成千上萬的馬兒。淵漣著一身鮮嫩的鵝黃色衣裙,迷濛著一張模糊的臉。在這樣的模糊中她笑,她說他回來的那天是巴音布魯克的末日。於是我問天涯,你是什麼時候回到巴音布魯克的呢。天涯皺著眉毛說我忘記了,他說,是在太久以前了,我回來了以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從那以後,我一直獨自生活在這裡,再也不願意離開。我有全世界最美麗的紙鳶和羽衣,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那麼,我問他說,你為什麼還要呆在這裡呢。天涯笑,他說我在這裡是為了等你的。我是為了等待你,等待你來結束這無窮的一切。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天涯抬起手來指著遠方,他說連城你看,那裡,是牧馬人阿克的家。於是我順著他的手看去,遠方的雲朵翻滾著鮮血般絢麗的色彩。阿克的妹妹瓔朵每月一次地來到天涯坊,買走我的紙鳶。她微笑著看我的紙鳶,她說天涯,你的紙鳶真的很漂亮,真是漂亮極了。她的皮膚帶著太陽的光芒,閃閃發出光潔的色澤。她在天涯坊坐上一個下午,看我做各種的紙鳶,常常的,她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看著我。於是我問她,瓔朵你在看什麼呢。瓔朵笑了,她說,哥哥告訴我,你是整個草原最好的人,現在,我也這麼覺得。我嘆息,我的紙鳶散發出青草的芬芳。這時候我的妹妹淵漣懷抱著大束的花朵顛簸著走回家。她看到瓔朵,於是微笑著和她打招呼。瓔朵說嫂嫂,怎麼你又出去了,外邊風很大的。淵漣把臉藏在花朵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抬起頭來燦爛地笑。她說,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是草原真的非常漂亮,這些花朵,也是非常漂亮的。於是瓔朵問她你要騎馬嗎。她說嫂嫂,我幫你找了一匹新的馬,比莫愁還要好的。淵漣沉默地把花放下,坐到我的身邊,她說,瓔朵,你騙我的,這世上再也沒有比莫愁更好的馬了,再也沒有了。瓔朵嘆息,說不出一句話。我扎著一隻大雁的紙鳶。淵漣突然說,天涯,這隻紙鳶真漂亮,送給我好不好。然後,我們到巴音布魯克草原上去,放飛了它。因為草原的風很大,所以紙鳶會飛得很高很高。瓔朵緩慢地拉住她的手,她說嫂嫂,你冷嗎。淵漣微笑,她回答她說,我不冷。瓔朵出生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上,她的父母在我十六歲那年的那場戰爭中死去了。瓔朵問我說天涯,為什麼要有戰爭呢。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我。我說,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有戰爭,但是因為戰爭,我才與我的妹妹淵漣相遇了,在這草原上的孤城鄴闌。她有一雙沉靜的眼睛,她問我說,為什麼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現在,同樣的問題,瓔朵也用來問我。她說,我的家族曾經是草原上最顯赫的,有滿山坡的牛羊,一半的草原都屬於我的祖先,我們住在全草原最美麗潔白的帳篷中,談笑唱歌。可是為什麼,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撫摸著這個有著明亮笑聲的女孩的頭髮,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瓔朵,這是一個奇特而寂寞的輪迴,或許,不久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