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夷(1)
朔夷插圖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馮珧利決，封豨是射；何獻蒸肉之膏，而後帝不若？浞娶純狐，眩妻爰謀；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阻窮西征，岩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咸播秬粟，莆雚是營。何由並投，而鯀疾修盈？白蜺嬰茀，胡為此堂？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天式從橫，陽離爰死；大鳥何鳴？夫焉喪厥體？
——屈原《天問》
藥師伯炎對我講述過許多年前東夷那一場百年難遇的天火。無數熾烈絢爛的火光從天空中燃燒著落下，發出刺耳的聲響。在他居住的村莊，人們不知所措地奔跑，好像大地即將迸裂。野獸在森林中躁動嘶吼，樹木斷裂地作響。藥師神情遙遠地回憶著那些降落的灼灼火焰，他說，就好像上古時候，那些被后羿射落的太陽。它們就那樣悲傷憤怒地下落，伴隨著三足烏的翅膀。火焰，無數的火焰就那樣從天而降，在大地上憤怒的燃燒。人們只能聽聞野獸們絕望的尖叫，並且無助地請求神靈平息他們莫名的憤怒。在那一夜，獵人的妻子產下了一個男嬰，他伴隨著太陽的降落而誕生，所以他的父親把他叫做后羿。
伯炎說，你知道嗎，純狐，那個男孩，是在落下的太陽中誕生，他叫做后羿。他是上古時候朔日英雄的轉世。
天火之後第五年的夏天，我被伯炎帶回他居住的村莊，並且，聽他講這些亦真亦幻的傳說。
他對我說，純狐，你不明白，這些，並不是傳說，無論是那場幾乎毀滅了一切的天火，還是后羿射落的太陽，這些，都不是傳說。他們在輪迴中冥冥地旋轉，終於有一天，會再來到這世上。依照著神靈手中的絲線，有著不可逆轉的因果。我百無聊賴地看著他，我說，那麼，伯炎，既然世上的一切皆有因果輪迴，你是為了什麼要把我叫做純狐呢。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是來自他一個遙遠的夢境。我問他什麼夢呢。
而伯炎，笑而不答。
我被我從未知道的父母丟棄在戰爭中的東夷邊境，奄奄一息。路過的藥師伯炎把我帶回他居住的村莊，救活了我，並且撫養我長大。
就這樣，我最初的回憶從那個我和伯炎共同居住的村莊開始，寒冷而偏僻的村莊，天空始終綻裂著魚鱗般的紋路，隱隱透出詭秘的色彩。到冬天，漫山都是冰雪。野獸在森林裡沉默地屏息等待著春天的到來，發出微弱的溫暖。
獵人的孩子后羿推開門，把他剛剛獵到的或許是這個冬天最後的一隻兔子摔在地上。大聲喘氣。他說，冷死了。他的聲音低啞，又帶著少年的清澈。他猛地坐到我身邊，滿足地嘆息，冷死了。
幾乎和我關於村莊的回憶同時，后羿時常地出現在我和伯炎的木屋，並且驕傲地給我講起那個流傳了許久的關於朔日的故事。上古的時候，天帝的十個兒子，英雄的弓箭，烈日的隕落，悲鳴的三足烏，英雄的消失。他說，純狐，你知道嗎，我就是后羿，我就是他，就是那個射落了太陽，拯救了天下蒼生的英雄。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睛閃出灼灼的光芒，他說純狐你相信嗎。他對我微笑。我看著他，就相信了。
我問似乎是無所不知的藥師伯炎，我說，那個朔日的后羿後來去了哪裡呢。在我寒冷單調的童年這似乎是我最大的娛樂。所以我一次一次問伯炎，從不厭倦。我喜歡看他皺著眉毛，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微笑對我說，純狐，我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后羿去了哪裡，關於朔日的傳說就在太陽落下的那一瞬間突兀的結束。就好像太陽的沉沒那樣，后羿消失不見了。於是，獵人的兒子后羿說，我就是他。
而我，相信了他。因為他眼睛明亮，如同世界最初的鴻蒙突然崩塌，他在降落太陽之中誕生。
存在於我記憶中的是一個寒冷又漫長的冬天，枯寒漫長，漫長到我以為它永遠都不會終結。我患上了風寒。每天喝六大碗湯藥，焦黑而苦澀，難以下咽。后羿坐在我對面的凳子上看我把葯喝下去。他說，純狐，是不是很苦。我說，是。於是他眨眨眼睛對我說，那麼就不要喝。
後來，我們偷偷把所有的葯都拿去澆了伯炎心愛的芍藥，於是那花朵居然奇迹般在寒冬開放了。許多年以後，在另一個乾燥寒冷的冬天，長大了的后羿對我提到那朵花。盛開的花朵，艷紅的花瓣，上面，殘留著藥物帶來的黑色陰影。花開富貴，香飄千里。在冬日顫抖著開放，絕望地開放。於一個漆黑的夜晚，驟然地綻裂，就是在那樣的夜裡，年幼的我注視著它開放的層層疊疊，然後，我所有的病痛如同乾涸的血液，詭秘地緩緩消融。
在我痊癒的那個早晨，冰雪初溶。我和后羿捧著那盆盛開的芍藥到村莊中央的空地上給人們看，然後遭遇了我再未見過的美麗景色，晶瑩的雪地，遍布著升騰的霧氣，陽光從厚重的雲朵中綻裂出來，明媚地照耀了那開放到幾近碎裂的花朵。我的眼睛清明欲醉，指間纏繞著美麗而飄渺的意想，后羿歡樂地叫喊著說，春天來了！來了！
我常常想起他的這個聲音，是我早已經熟悉的那樣低啞又清澈的聲音，隨著陽光的來臨灑落到花朵的陰影上，變成了絢爛的粉色。就好像戰鼓一樣擂響了，滾滾而來，滔滔而去，無人可止。
那一年春天，在獵人和藥師的安排下，我與后羿定立了婚約。眾人的喧嘩中我茫然地看著他，他咧開嘴同樣茫然地對我笑。隱隱地，我聽到遠方森林中狼群蘇醒的號叫。藥師伯炎始終握著我的手，並且不時低頭對我微笑。我抬頭看他消瘦的側臉，上面有我所不明白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