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夷(3)

我抱著她，我說，好的，好的。好的。天帝伏羲的女兒甄宓和后羿一起去林中打獵，我在伯炎的屋中升起火焰，等待他們的歸來。獵人對我形容說，女孩兒毫不費力地拉動了她的弓箭，直直射穿了一隻奔跑的鹿。鹿的鮮血如同刀刃一樣把它自己的身體撕裂。它倒下了，鮮血殷紅。我聽到了，我聽到那一聲訇然巨響。我還聽到鹿的蹄聲，它的靈魂瘋狂地奔向地獄。轟鳴著奔去了。摧枯拉朽地美麗快速。后羿和甄宓在日落時候提燈還家。帶著野獸的屍體。他們推開門叫我，純狐，我們回來了。后羿重重地坐到我身邊，把他的戰利品展示給我看。甄宓從屋后打水來給他洗手。后羿洗著手嘆息說，累死了。他說純狐，甄宓真的很厲害呢，你相不相信，以後我們會成為東夷最好的獵人，最好的。然後我們帶上你，我們三個一起，走遍整個東夷，殺光所有的野獸，把所有的森林夷為平地。我們打獵，你等待我們歸來。多好呀。后羿粘著血污的臉在火光下發出紅色的光芒，他笑著說，那多好啊。我記著他的聲音，我向來對他的聲音印象深刻。低啞而清澈。笑著，說，那多好啊。我聽到呦呦鹿鳴，摧枯拉朽地遠去。伴隨著他的聲音，就好像一曲旋律奇特的歌。纏繞在他的臉上，最終順著血的痕迹滑落下去。我沒有見到甄宓的屍體。沒有人見到了甄宓的屍體。只是有人在洛水邊撿到了她的一隻鞋子。後來我們去洛水邊尋找她，我們舉著火把，叫她的名字——卻沒有人回答。黑色的河水滾滾流去，它吼叫著離去，噬滅我們的聲音。后羿想要下河去尋找她，卻被伯炎阻止了。他說，后羿，不要下去，這洛水百年湍急，吞沒一切。甄宓已經死了。伯炎扳過後羿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后羿，你知道嗎，甄宓已經死了。她，死在這洛水中了。后羿掙扎著說，我不相信，甄宓是天神伏羲的女兒，她不會死的，你騙我你騙我！他像那些死在他們箭下的野獸一般紅著眼睛聲嘶力竭地吼叫，他說我不相信！她是天帝的女兒！他狠狠地掙脫藥師伯炎的手，然後向河邊跑去。伯炎高聲叫著，拉住他！拉住他！我回過頭去剛好看見后羿被他的父親狠狠地按在地上。他說你幹什麼，她已經死了。后羿野獸一般叫著說，你放開我！放開我！火把映照在他的臉上，好像太陽把雲朵猛然的撕裂，散發出魚鱗的光芒。天火降臨。伯炎說，朔日英雄不知所蹤。我緩慢地走過去，蹲下看他憤怒的臉。我說，后羿，她已經死了。我哭著對他說，甄宓已經死了。伏羲的女兒甄宓，她從這江水中消失了，就和她來的一樣突然。我無法相信女孩甄宓就這樣死去，她在許多年前那個夏初的森林中對我綻放了她如失卻花朵般的笑容，她抱著我哭泣，她說，純狐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她的容顏嬌艷寂寞。掌心冰涼。她妃色的衣衫在雪原中翻飛滾動。洛水波濤如怒，江風寒冷如冰。獵人的兒子后羿終於抱著我失聲痛哭。像他們所熟悉的野獸那樣吼叫著哭泣，她死了，她死去了。我們沒有能夠拯救她。但是我沒有看見甄宓。我沒有如同看見他們所殺死的那些野獸的靈魂那樣看見她的靈魂。我只見到八隻三足烏的翩然降臨。它們用灰白的眼睛注視著我，在後羿身後翩翩起舞。我聽到了它們的鳴叫，和后羿的哭泣一起。它們的眼睛空洞無物，但是卻詭異地微笑著起舞，和著后羿撕裂的哭聲，舞蹈，翩飛。可是我長久地夢見那個妃色衣衫的成年女子，就是我在死去甄宓的夢中見到的那個。她在雪原中看著我，她說，你會寬恕我嗎，純狐，無論我做了什麼，也原諒我嗎。我說，你做了什麼呢。她說我和后羿一起殺死了天帝的九個兒子。所以我被永久地流放。在朔日的英雄后羿離開之後，我也被永恆地流放。再也不能回到崑崙虛。再也不能回去。她哭泣著，我們都離開崑崙虛了，我們再也不能相見。天帝欺騙了我們。我們再也不能相見。她號叫著哭泣。絕望著對天空哭泣。她說，你寬恕我吧，寬恕我們吧！求你寬恕我們吧！白雪猛烈的降落，飛快地埋葬了她。她的手如同枯枝一般從雪中顯露。絕望寂寞地指向遠方。遠方。三足烏飛舞著，它們鳴唱著說，沒有盡頭的遠方。八隻三足烏。它們猙獰而詭異地對我微笑，它們說，殺死他，他死了，死在遠方。沒有盡頭的遠方。我見到了后羿的臉。他說，純狐，你怎麼睡著了。快點出去啊。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我迷茫地看著他，我說，怎麼了。他笑，他說純狐今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啊，從此以後，我們要在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我看見他的臉。是年輕的北方男子消瘦而明朗的臉。有著獵人那樣銳利而漆黑的眼睛。我還見到他身後有巨大弓箭的陰影。轉瞬即逝。我抬起眼睛對他微笑了，我說，好。后羿拉著我的手出去以後我見到了伯炎。他的發間已是白髮依依。他對我微笑。在熙攘的人群中他對我微笑。所以我想到很多年以前，我一無所知的眼睛里所看見的男子模糊溫暖的笑容，他說，純狐，我們回家去。十個太陽在血紅的天空中閃爍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