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4)
後來我只好停下來,停下來,並且再次發獃。這時候我再一次想念我死去的小狗流浪。那輛奔騰而去的大卡車,它轟鳴著離去,殺死了我的流浪。在我哭泣的時候錦瑟再一次出現了,她問我說,難道離別是這個世界永恆的主題。她這樣問我,於是我回答她說,我不知道。可是錦瑟,衛遠就要離去了,因為戰爭終於開始了。戰爭開始了,他必須離去。錦瑟沉默。在她的沉默中我再次奔跑,淚水飛快地乾涸在我的臉龐,十二月的風寒冷地刮著,就像一把鋒利的刀無可避免地刺入我的身體。戰爭再次開始的時候衛遠離去了。他離開的時候再次拿走了另一半的玉佩。他說錦瑟,我會活著回來,等到我回來以後,我們就一起生活下去。他撫摩我的臉頰,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他的聲音是低沉的,然後他對我說再見。我把我綉在美麗錦緞上的牡丹送給他,我對他說,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待,直到這些牡丹凋謝的時候為止。他微笑,他說不會那麼久,七年。他說錦瑟,如果七年以後我還沒有回來,我就是已經死了。但是在我死之前,我會把玉佩帶回來還給你。無論如何,我不會讓這塊玉佩留下傷痕。然後他離去了。留下我在熙寧年間的時候生活在洛陽,等待著一個會從北方回來的男人。我常常想起我的母親,想起她對我的形容。藍色的天空,微笑的雲朵,和煦的風,美麗的洛陽。於是就像母親對我講到洛陽,衛遠對我講到北方。在黃河北邊的西夏。非常繁華的興慶城,那裡有各種來往的人馬,比洛陽溫暖而強烈得多的太陽,茫茫無邊的沙漠,強勁的風和飛快奔走的馬。衛遠說他的父親在那裡,所以他的家在那裡。錦瑟,他叫我的名字並且對我說,如果有一天,宋和西夏的戰鬥結束了,我就帶你到那裡去,騎上那些高大而漂亮的馬,帶著你在沙漠上奔走,什麼感覺都消失掉,只剩下飛翔。我微笑。這時候我想到母親的話,她說,戰爭是不會結束的。戰爭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一天。曾經,衛遠對我說,錦瑟,我可以想像,你是適合在馬上飛奔的,如果你的頭髮飄揚起來,會非常漂亮。所以我對他講述我的夢,小時候在雪地上奔跑的夢,風吹過我的身體,飛翔,無邊的快樂。衛遠微笑著拉著我的手,接著他用一種憂鬱的語氣說,錦瑟,為什麼你的手總是這麼涼。他用他溫暖的手拉著我的,然後問我說,錦瑟這樣會不會好一點。我笑著點頭,然後說,會。在北方的土地上,我的父親常常對衛遠說到他的女兒。是母親寫信告訴他的。他對衛遠說,我的女兒名字叫錦瑟。衛遠說,我的父親告訴他,錦瑟一定非常好,雖然她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她的眼睛一定比任何人都明亮。雖然她生活在黃河那邊的洛陽,但是她的心一定比任何人都適合飛翔。於是我笑,並且問他,我的父親是什麼樣子的呢。衛遠沉吟著說,大概是這樣的,非常瘦弱,只是一雙眼睛非常有神。非常漂亮。是一個好人。然後我又問衛遠你是什麼樣子的呢。他笑。然後拉起我的手摸他的臉。他的皮膚是非常粗糙的。一張很明朗的臉。後來我問他說,如果我們在陌生的地方相遇,我會不會不認識你。衛遠說不會的,他說錦瑟,我會看見你的。無論多麼遠,我都會看見你。是在熙寧年間的洛陽,初秋微涼。來自北方的衛遠對我說,錦瑟,無論多麼遠,我都會看見你。於是我微笑,就像那些綻放在我手指下面的牡丹。在黑夜裡開放,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凋零。一場前所未有的感冒襲擊了我。在寒冷的十二月里,我不停地發抖。頭痛得快要炸掉。於是我只好坐在家裡,圍著厚厚的羊絨毯子寫錦瑟的事情。胡言亂語,不知所云。這時候我看見我死去的小表哥,像鵬鳥一樣在我面前縱情地舞蹈。他懷中抱著流浪,流浪對我微笑。於是我站起來到廚房去熬中藥。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無論什麼嚴重的病我都不打針,也不吃西藥。我熬各種中藥吃,不但因為中藥味道很苦,我還喜歡它們的名字,熟地,雄黃,當歸。然後我會想到,這許多許多的葯都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我把這些故事熬到一起,再苦澀地喝下去,非常美妙。無論如何,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定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為了這些故事哭泣。我喝了這些苦澀的故事,只是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哭泣。喝完了葯以後我沉沉睡去了。醒來以後沒有一個夢,又或許,我有了太多太多的夢,因為太多,所以我不得不遺忘。隨後我躺在床上看托馬斯曼的魔山。很厚很厚的一本書,所以不會讓我有太多的時間無聊。看到那個年輕人遇到叔本華靈魂的時候我合上書再次睡去了。坐在天橋上我常常這麼希望,遇見我的小狗流浪的靈魂,可是從來沒有過。只有一次我看見一隻貓的靈魂,金色的貓,漂亮的眼睛。整個中午它躺在我身邊曬了很長時間的太陽,後來貓說,它很痛苦,痛苦地快要死掉。它一直這樣說,於是我不得不提醒它,你已經死了。貓說,是啊,所以我非常痛苦,因為我痛苦得無法死掉。貓對我說,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因為死亡是一件非常漫長而痛苦的事情。我一直牢牢記得貓的話,所以我一直好好地生活著。因為死亡是漫長而痛苦的事情。無論怎樣,至少我還活著,所以我就會非常輕易地快樂起來——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