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並未重新開始(1)
在弗朗西斯·福山2003年3月8日離開華盛頓前往中國的那一周,《經濟學人》的封面上是山姆大叔神色緊張、雙目驚恐的身陷書堆的漫畫。《讓我們去伊拉克》、《牛津邪惡詞典》、《國家重建初學指南》、《伊斯蘭的擴張》這樣名稱的著作將他緊緊包圍。這期雜誌的社論是《Takingontheworld》。「他的腳底下,你可以看見《歷史的終結》」,福山在復旦大學的美國研究中心的講演以這種自嘲開始。被習慣性地蔑視為缺乏教養的布希政府正在被迫學習理論來支持他再造世界的雄心嗎?儘管對伊動武的時間被一拖再拖,甚至希拉克在2003年3月10日表示不惜動用否決權來阻止美國的行動,但誰都清楚,戰爭已不可避免。主要的戰爭很可能在短期內就結束,更多的探討已轉移至美國將伊拉克建成一個民主的國家、進而引發一場重塑中東的連鎖反應的問題上。新聞記者與半調子歷史學家,已急不可耐地將之與美國在二戰後對於德國和日本的改造進行類比—它們都已從戰爭製造者的極權體制過渡成穩定的民主政體。而一個遵循了民主政治與自由市場的中東,將有效地消除它潛在的不穩定性—催化恐怖主義、油價的變數,乃至巴以衝突……「這是一場賭博」,儘管與國家安全顧問賴斯及國防部副部長保羅·沃爾弗威茨有著密切的關係(他與前者曾任教於同一所大學,與後者曾共同在里根政府任職),並堅信民主政體與自由市場是歷史演進的終級模式,福山仍對於這場行動保持某種謹慎:「在德國與日本的成功是否適用於阿拉伯國家,對此,我也沒有答案。」福山分析說,伊拉克有一些優勢,因為它不像阿富汗一樣長期處於動亂狀態。它擁有政府的根基,有現成的公共服務系統,還有石油資源。儘管他不相信它在短期內就可以成為一個民主政府,但以更長遠的眼光看來,這仍存在可能性。他相信學者與官員們花了過分長的時間來討論阿拉伯是否能接受民主政治,但某些例證已提供了一些明證,比如土爾其成功的世俗化。福山擁有典型的東方氣質。他1952年出生於美國,父親是一位傑出的日本學者,參與建立了京都大學的經濟學系。他沉靜得不無拘謹,偏矮的身材使他行走在人群中時很容易被忽略。事實上也是,我在他被簇擁到演講座位后,才看到那張著名的面孔。他的襯衫領子不太順從地略微突出來。當講話開始時,他的雙手交叉起來,並形式有限地作出手勢。他的聲音強度與速度也被控制在一個相對平均的維度,這使他成為一個標準的學術討論會式的講演人,卻不是個引人入勝、善於插入幽默的情緒調動者。福山安靜的個人氣質,與他的思想在全世界範圍內激起的熱烈討論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如今的時代,很少有幾位以思考和寫作為業的人比他遭遇過更多的攻擊、引發過更多的爭論。在過去的13年間,他每一部著作的出版都像一樁新聞事件,總是觸及到我們世界正在面臨的根本性轉變。純正的學院派可以攻擊他的思維體系漏洞百出、過於通俗。在1989年提出「歷史的終結」時,他也很容易被視作是一位曇花一現式的人物。但令人驚異的是,與大多數名噪一時的學術明星不同,他一直頑強地活到今天,他的影響力幾乎未受損傷。儘管這種影響力常常被簡化成某種符號,就像人們常常在「文明的衝突」與薩繆爾·亨廷頓之間劃上等號,而忽略了亨廷頓所要表達的具體觀點與複雜的論證過程一樣,弗朗西斯·福山是與「歷史的終結」緊密相連的,也儘管福山要一遍遍地重複,「歷史的終結」實際是由黑格爾而非他本人創造的。關於福山的一切故事是由1989年開始的。這一年,37歲的福山成為新成立的布希政府的國務院政策規劃處副主任。這是他第二次為政府工作,上一次他是以中東事務專家的身份進入國務院,那是1981年的里根政府,當時的政策規劃處主任是PaulWofwitz。時年28歲的福山剛剛從哈佛政治學系畢業,他的導師之一是塞繆爾·亨廷頓。在此之前,他在康奈爾大學專攻古典文學,遇到了給他影響至深的阿蘭·布魯姆。後者引領他進入了科耶夫的世界,而科耶夫因詮釋黑格爾而著稱。多年之後,他回憶說他對於人類本性的認識是源於布盧姆的。接著他來到耶魯大學學習比較文學,並在巴黎進行了短暫學習(甚至像海明威那一代一樣寫作了一本小說,當然,它從未發表),那時是羅蘭·巴特與雅克·德里達的年代。但這些形而上學並常常不過是故弄玄虛的文字遊戲一定讓年輕的福山厭倦了。他來到哈佛學習,比起抽象的、過分學院化的概念,具體而真實的中東事物更令人興奮。而在芝加哥大學與他相識的教授,卻相信這種經歷使作為政治學家的福山不同尋常—他是可以將文學與美學上的知識注入政治學著作的。好了,讓我們回到1989年。再次進入國務院的福山先生,已經有了奇怪而眩目的教育背景,有了政府工作經驗。他曾跑到巴基斯坦作調查,也曾作為代表團成員參與埃及和以色列關於巴勒斯坦獨立問題的談判,還在獨立智囊機構蘭德公司做了幾年研究,發表了一些關於蘇聯與中東問題的分析報告。或許大多數見過他的人都不懷疑「這是個聰明的年輕人」,但至於有多麼傑出,似乎還沒有結論。1989年年初時,福山給當時的國務卿詹姆斯·貝克的備忘錄中提醒,德國可能重新統一,而華沙條約也可能終結。在一份發行量不大的保守派雜誌《國家利益》上,福山發表了《歷史的終結》一文,宣稱了後來被不斷爭論的命題,「自由民主制度也許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後一種統治形式』。」福山以其罕見的知識能量與雄心,宣稱比起君主制、法西斯主義等,自由民主制度不存在根本性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