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三:慧豐后妃(下)
慧豐五年。
皇后谷沃賀於圓明園鏤月開雲殿誕下一女,正是慧豐帝第五女。
對此,慧豐帝倒也不曾太過失望,畢竟前頭已經有了嫡子奕綏,若是此番又得嫡子,這嫡長子與嫡次子年紀相近,日後恐因儲位生出不睦。——畢竟不是人人都如二弟綿懋那般有本事卻無野心的。
迄今為止,慧豐帝膝下五位公主,竟有三位是嫡出,大公主鵷雛系元皇后所出,若論尊貴,自是不消多說,而四公主與五公主皆系繼皇后鈕祜祿氏所出。皇后深得皇帝愛重,兩位公主自然也是視若掌上明珠。
相比之下,姮嬪的二公主與忱嬪的三公主便不可同日而語了,尤其自打姮嬪失子又失寵之後,幾乎淪為六宮笑柄,二公主也難免跟著受了許多白眼兒。
只怪藩邸之時,姮嬪太過得寵,本就招惹了許多怨妒,慧豐帝登基后,已經是徐娘半老的姮嬪還妄想著再誕育一位皇子,沒想到龍胎未能保養住,反倒是失了養子五阿哥奕紜。
蒙古出身的慎妃和忱嬪本就與姮嬪頗有宿怨,如今眼見著姮嬪竟也有失寵的一日,頓時一個比一個刀子嘴。
「這五阿哥可真是福星,才回到妹妹身邊未久,妹妹便晉了嬪位,如今更是懷有妊娠,若是能再誕下一位阿哥,毓嬪妹妹只怕便要與我等一起並列妃位、四角齊全了呢。」慎妃博爾濟吉特氏笑笑容明媚、聲音朗朗。
毓嬪封了嬪之後,倒也不似從前那般卑微怯弱,但面對科爾沁出身的慎妃,還是十分婉柔的:「慎姐姐抬舉了,妹妹侍奉聖駕不過六七年光景,哪裡就有資格封妃了呢。況且我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呢。」
慎妃丹鳳眼角斜斜瞥向斜前方靜知春亭中那一抹纖細羸弱的身影,笑容愈發燦爛:「妹妹你年輕體健,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平安生下來,便是一份大大的功勞。」說著,慎妃撫摸著自己眼角的細紋,滿含艷羨地道:「年輕真好啊,不似本宮,早已是人老珠黃了。」
慎妃這話看著是在說自己,實則句句刺進姮嬪心中——畢竟姮嬪的年紀比自稱「人老珠黃」的謹妃還要年長些許呢。
亭中的姮嬪身子不禁一顫,臉色也刷地慘白了。
毓嬪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前方亭中竟坐著姮嬪,本能地便要蹲身請安,忽的才想起自己如今也是嬪位,便立刻挺直了腰身,淡淡打著招呼:「姮嬪姐姐,許久不見了。」
慎妃不由冷笑:「養病養了這麼久,姮嬪竟是請安行禮都混忘了嗎?!」
姮嬪咬了咬嘴唇,卻也明白慎妃的位份在自己之上,只得叫宮女攙扶著,走出亭中,屈了屈膝蓋,道:「嬪妾久病初愈,精神不濟,故而未能及時察覺慎妃姐姐靠近,失禮之處,還望姐姐見諒。」
慎妃高傲地抬起了下巴,「你知道失禮就好!不過也難怪,寵妃嘛,必定是恃寵而驕、目枉顧尊卑!」
姮嬪蒼白的臉蛋微微泛青,她如今已經「色衰愛弛」,哪裡還算是寵妃?
「慎妃姐姐這話,恕妹妹不敢承受!」姮嬪忍不住反駁。
慎妃卻露出了極為厭惡的表情,「別一口一個姐姐,別忘了姮嬪比本宮還要老上許多歲呢!」
後宮中的女人,最忌諱的便是一個「老」字,姮嬪雖然一如當年眉目如畫,但眼角眉梢終究是橫生了許多皺紋,肌膚也不再細膩。
姮嬪只得強忍著咽下這份難堪,「是,慎妃娘娘。」
看著昔日寵妃,落得如今這等地步,毓嬪不禁心中浮起幾分快意,她笑著道:「慎姐姐,妹妹瞧著,方才姮嬪向您行禮時候,只是隨意屈了屈膝蓋,實在是太過不敬了。」
面對慎妃的折辱,礙於位份之別,姮嬪少不得受了,然而毓嬪不過於她一般都是嬪位,且晉封還不到一年,竟也騎到她頭上來了!姮嬪忍不住怒視毓嬪一眼,「本宮自問並無虧待妹妹之處,如今妹妹一朝得寵,為何要針對其我來了?!」
「姮嬪姐姐還真是貴人多忘事!你憑藉恩寵,生生奪了我的五阿哥去!我連見兒子一面,都要你的臉色!」想到昔年苦楚,毓嬪愈發氣不打一處。
姮嬪氣得漲了紅了臉:「那是皇上做主把五阿哥交給我撫養的!」
毓嬪冷笑:「固然是皇上的聖意,可若不是你在皇上面前裝可憐說想要個阿哥,皇上又豈會把我的五阿哥交給你養育?!你裝什麼無辜!」
「我——」姮嬪一時氣結,她是想要個阿哥,但她想要的自己親生的阿哥,而非旁人的兒子!
毓嬪挑眉:「誰叫我當初位份低,而宮中向來尊卑分明!」
說著,毓嬪話鋒一轉,「姮嬪身為嬪位,方才對慎妃娘娘不敬,你還不趕緊向娘娘請罪?!」
姮嬪一聽毓嬪又重新抓著此事不放,不禁咬牙切齒,她忙看了謹妃一眼,果然慎妃面若寒霜。她深知,慎妃的性子是何等不好相與……
姮嬪只得咬一咬牙,再度深深屈膝,做了一個鄭重的萬福:「嬪妾身子不適,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娘娘寬宥一二。」
慎妃面帶譏笑,聲音尖冷得宛若數九寒冰:「本宮若是不寬宥,你又要怎樣?像昔年那般,跑去皇上跟前,告本宮的狀嗎?!」
姮嬪不禁氣結,慎妃這分明是無事生非,「嬪妾……不敢。」強忍著憤怒與不甘,姮嬪垂首服軟。
毓嬪咯咯笑了,笑得滿臉譏諷:「吹枕邊風、高黑狀這種事情,姮嬪姐姐看樣子以前經常做呀,只可惜……姮嬪姐姐已經許久不曾見過皇上了,想要枕邊風,只怕也沒機會了。」
「你——」聽到毓嬪如此露骨的諷刺,姮嬪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只恨不得給毓嬪一個耳光。
然而,同在嬪位,姮嬪如何能給毓嬪耳光受?反倒是慎妃,二話不說揚起了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地扇在了姮嬪那不再嬌嫩的臉蛋上。
姮嬪錯愕了,她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然而臉上傳來的火辣辣的痛覺卻由不得她不信!
慎妃趾高氣揚冷笑道:「這個耳光是提醒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一個攀龍附鳳、退婚再嫁的外室女,也敢在本宮面前放肆!日後若再敢狐媚惑主,仔細了你的皮!!」——姮嬪的出身,雖然一直對外宣稱是布政使蘇幕的侄女,但如慎妃這種藩邸舊人,豈會看不出內情?
一旁的毓嬪笑著說:「姐姐何必為了不值當的人生氣?咱們還是快些去同樂園吧,別誤了看剛排好的新戲。」
扇了最厭惡的人耳光之後,慎妃心情也舒坦了不少,點了點頭,便與毓嬪一同,揚長而去了。
鏤月開雲。
皇后谷沃賀午睡醒來,便見趙嬤嬤滿臉戲謔前來稟報:「主子娘娘,午前在靜知春亭,慎妃以姮嬪舉止不敬為由,扇了姮嬪一個耳光呢。」
谷沃賀淡淡道:「宮裡的規矩,宮女都不許打臉,何況姮嬪是皇上的嬪妃。慎妃這是亂了宮規了,若是姮嬪跑去皇上跟前告狀……」
趙嬤嬤笑了:「姮嬪今非昔比,哪裡是想見都能見到皇上的?」
「倒也是。」谷沃賀笑了笑,「既然如此,本宮就只當不曉得這事兒。」
谷沃賀也是早已膈應極了姮嬪,喜得見有人給姮嬪折辱,「慎妃的性子,還是一如藩邸那般啊……」
說著,谷沃賀心念一轉,「以姮嬪的性子,只怕不肯忍氣吞聲。」姮嬪看似溫婉柔順,可著婉順向來只是對著皇上。昔年藩邸之時,博爾濟吉特氏仗著側福晉身份對一個格格自然沒怎麼客氣過,可蘇氏只消一掉眼淚,博爾濟吉特氏便只有吃掛落的份兒。多年積累下來,早已恨極了姮嬪。
「娘娘所言甚是,姮嬪去了匯芳書院。」趙嬤嬤笑著道。
谷沃賀為微微一忖,道:「婧妃向來是息事寧人的性子,想來只會勸姮嬪忍著這口氣。」——比起姮嬪,這個婧妃倒是真的懦弱不爭。不過也難怪,婧妃是石女,不能承寵,哪怕有位份有子嗣,也是不敢造次的。——谷沃賀雖然入府晚,但有昔年伺候谷杭的陪嫁趙嬤嬤,自然什麼都心知肚明。
「婧妃與姮嬪談了什麼,奴才不得而知,奴才只聽說,她們姐妹倆吵得很厲害,最後姮嬪摔門而去。」趙嬤嬤微笑著說。
「這是不歡而散了。」谷沃賀徐徐道。
這時候,一個宮女快步跑了進來,「主子娘娘,奴才去領這個月的六安瓜片,回來的路上竟聽見杏花春館的太監小席子正跟人嘀咕說,四阿哥並非婧妃親生,而是抱養的!」
谷沃賀眉心一沉,杏花春館……那是姮嬪的宮院,而這個小席子也是姮嬪用了多年的貼身太監。
「姮嬪無子,蘇家姐妹便只有四阿哥一個皇子可作為日後依靠。姮嬪不會這般自毀長城。」谷沃賀凝著眉心道,可見此番是有人蓄意離間婧妃與姮嬪。
只不過……
這又於她何干呢?她巴不得姮嬪倒霉呢。
谷沃賀笑了笑,對姮嬪不滿的人可多了去了,慎妃、毓嬪、忱嬪……個個對姮嬪不忿良久,誰都有可能做這種事情。
趙嬤嬤道:「娘娘睿智,只是那婧妃只怕做不到您這般冷靜英明。」
是啊,她們這對姐妹,只怕日後是要生分了。
而失了婧妃護佑的姮嬪,以後的日子只怕要更加難過了。
很快,四阿哥奕紳的身世之謎立刻在宮中被叫嚼起了舌根子,皇后谷沃賀雖然出手壓制了流言,但終究還是傳到了四阿哥的耳中。
四阿哥年少衝動,便跑去婧妃跟前質問,婧妃傷心又難堪,少不得怨恨上了姮嬪。
姮嬪雖百般否認,但小席子是她近身太監,若說不是她指使,婧妃又怎麼會相信?
一時間,蘇家姐妹再不復從前。
更讓姮嬪無法接受的是,連慧豐帝都不相信他,下旨斥責了她,還命她禁足思過。
本就飽受冷落的姮嬪再也撐不住,一下子就病倒了。
姮嬪再度纏綿病榻,此番了沒有了婧妃的悉心照顧,慎妃、忱嬪、毓嬪等人又隔三差五來尋她麻煩,姮嬪憤懣之下,的病情日漸嚴重。
再後來,毓嬪誕下了七阿哥,被晉為毓妃,昔年在她手底下卑微怯弱的毓貴人,竟凌駕於她之上,還深得聖寵,姮嬪一時想不開,氣絕於自己的宮苑,結束了她的一生。
聽聞此訊,皇后谷沃賀露出驚訝之色:「姮嬪歿了?不過就是失了寵而已,她好歹還有二公主呢,居然這麼想不開?」
谷沃賀是沒法理解那些沒了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女人,宮裡的女人,誰沒有失寵的一日?若失寵了,便鬱鬱而終,這宮裡的女人豈非是要死絕了?
「真是脆弱啊……」
谷沃賀搖了搖頭,便命婧妃打理姮嬪的喪禮,姮嬪所出的二公主也一併交予婧妃撫養。
皇后的陪嫁沈嬤嬤眼前著姮嬪喪儀如制不減隆重,有些不忿:「主子娘娘,姮嬪從前可沒少在皇上耳邊嘀咕您不如元皇后賢德,如今她歿了,還遭了皇上厭棄,這喪禮隨便辦辦就是了,何必給她這份哀榮?」
皇后谷沃賀淡淡道:「本宮的確不如谷杭姐姐賢惠,她說得是實話。」說著,谷沃賀嘆了口氣,「谷杭姐姐就是太賢惠了,太在意那些上不了檯面的東西,才愈發鬱結於心……」當初身子都那麼重了,心中的惶恐不安卻與日俱增,才要去娘娘廟盡香求子,以求安慰,所以才會遇害。
「何況,這哀榮是做給活人瞧的!婧妃雖則與姮嬪鬧翻了,但她們畢竟是親姐妹,情分猶在。本宮此舉,是給婧妃面子。」皇后谷沃賀淡淡道。
姮嬪成了慧豐朝第一個薨逝的嬪妃。
然後史書記載,不過寥寥幾筆:姮嬪蘇氏,早侍於藩邸,以美貌得幸,慧豐元年,冊為嬪,慧豐七年正月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