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果(1)
——此有故彼有,此滅故彼滅。十二因緣三世二重因果第一重因果:過去因致現在果。第二重因果:現在因致未來果。我是三姑娘。我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我第一次睜開了眼睛,看到臉色紅潤的外婆緊閉雙眼,輕聲喃喃地念著一些詳聽不清的東西,我就撲楞著雙手,叮鈴叮鈴地,我手腕上的佛鈴響個不停。最初記憶里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在我緊緊的蠟燭包上,那是一張手工縫製的深棕色的小棉被,然後三包兩包地在外婆的手裡「囡囡」地包成一個影響我生長發育的蠟燭包,我的雙手就緊緊地勒在裡面,於是我撲楞它們的時候,佛鈴在裡面東碰西碰地響。外婆有一把老的藤椅,就放在家門口,一有太陽,她會興高采烈地「囡囡、囡囡」地把我從床上一把拎起,往藤椅上舒服地一躺,然後翻開她的黃得如同枯樹葉的小冊子,把裝著我的蠟燭包擱在大腿上,一隻手撫著它,一隻手拿著小冊子,烏哩烏哩地念。我就獃獃地看著,枯樹葉紙上的豎排字奇形怪狀,我認識的第一群漢字就是它們:大般涅槃經。最初的它們和後來的其他漢字一樣毫無神秘感,普通得僅僅只是比較困難書寫。我和外婆的家門口有一條河——後來外婆說那個只能稱作浜,外婆和隔壁鄰居一樣天天需要提著紅漆的馬桶拿著枯樹枝紮成的馬桶刷搖搖晃晃地走下浜邊的石階,捏住馬桶蓋上的四個孔把蓋子打開然後「刷拉刷啦」地把馬桶刷乾淨。所以,我們家門口的這條浜很臭,夏天的時候會有很多很多的蚊子蒼蠅隸屬於四害的東西東飛西串的。從我的大腦開始控制嗅覺起,我就習慣於這種臭味,和所有在梨園浜長大的孩子一樣,我的嗅覺系統具有最強的免疫力。我所認識的第二群漢字就是「梨園浜某某號虎」,因為它們用紅色的大漆被外婆刷在門口的青石牆上。外婆是住在浜邊最有學問的人,我們家裡的書也出奇的多。古里古怪的文字是我所見到的第一群梵文,但我仍和普通的孩子一樣迷戀於連環畫,厭倦文字。外婆則和住在浜邊的女人一樣,說著不標準的本地話,扭挎挪臀地提摞著紅漆馬桶。我開始掙脫蠟燭包,穿著開襠褲,臉上涔出乾巴巴的印跡,趁外婆又在老藤椅上不停地念經的時候張開雙腿奮力沿著梨園浜跑著,外婆就在後面「囡囡、囡囡」地追著,然後一把把我夾起來,用乾燥的手指使勁地拗我的屁股。梨園浜的邊上有很多野桑樹,一棵接著一棵,剛開始的時候我只能跑過家門口的兩棵野桑樹,再後來三棵,再後來四棵……每次外婆熟練地攔腰夾起我往回走的時候,我就隨著她走路的節奏叮噹叮噹地讓手腕上的佛鈴響著,然後看著野桑樹一棵一棵地過去。二馬的家住在第十三棵野桑樹對面,當然這是以我家門口的那棵桑樹而言。認識二馬的時候我們都已經不穿開襠褲了,二馬是他爸爸的大兒子,他有個弟弟,是他后媽生的。兩歲的時候一頭栽進梨園浜里,外婆說那是造孽,二馬就成了家裡唯一的兒子。而他的后媽再也沒有生孩子,梨園浜邊上的人就開始管她叫「二馬姆媽」,彷彿她就是二馬親生姆媽。那以後梨園浜的邊上用紅磚頭抹上水泥砌了一圈矮墩,我跟二馬就蹲在矮墩前從地上找各種顏色的石礫然後奮力地在矮墩上面寫字畫畫,我寫:大般涅槃經,因為我很高興長我兩歲的二馬只能念出「大」這個字,而我就很有學問地咧開嘴教他後面的字怎麼念,他也認真地學。但在他意識到我只是從外婆的小冊子上依葫畫瓢后,就大模大樣地從地上抱起整塊紅磚頭奮力一砸,然後撿起適宜的碎片在矮墩上寫:認購證。然後不知從哪裡拿來一根鐵的教鞭,說:三姑娘,跟我念!後來他因為拆掉家裡的洋傘而被他姆媽用那根洋傘柄做成的鐵教鞭教訓了一頓,他就帶著滿身的傷痕去梨園浜盡頭的一個小學參加入學考試。外婆則帶著我好說歹說地讓校長通融著讓我這個不適齡兒童參加他們的考試,並且答應如果我可以考到前十名,就允許我入學。放掉外婆的手,我是拉著二馬的手進的考場,事實上我們都不知道這個算作是一場考試,我們坐在一起,我答不出的時候二馬就舉手問老師問題,老師轉身走掉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考卷放在我的面前。所以那次,他是這個教室里問題最多的學生。成績出來了以後,外婆拿著喜糖興奮異常地奔走相告:阿拉囡囡教怪聰明,第一名。不知為什麼,學校張貼的新生前十名喜報上面沒有二馬的名字。後來我知道二馬的爸爸託人讓他進了鎮上的中心小學,那裡的設備要比梨園浜盡頭這個建在廟堂里的小學好很多。可我路過他家門口的時候聽到他姆媽「小赤佬,不識相」的罵聲,二馬就蹲在牆角的馬桶邊,腫著眼睛「不去!不去!」地抽泣。我住的地方叫「真如鎮」。知道「真如緣起」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這個小鎮。帶著外婆塞給的《贊佛文》和《大般涅槃經》,看著二馬彎腰行禮露出的頭頂心上深褐色的戒疤痂,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傍晚,金紅色的陽光打在鎮口的牌坊上。牌坊上的字已經重新勾勒上金粉,在我看來卻已經模糊不堪。《贊佛文》上說:「竊以真如妙宰,具十方而無成;涅槃至功,滿四生而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