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神廟義結金蘭 上玄院雲菓拜山(五)
這般結伴而行,又過了一個時辰的功夫,二人終於穿過浩如汪洋的雪地林海。雲菓撿了些相對乾燥的柴火,挑了一處正好足夠兩人施展的背風凹地,將乾柴架成中空形狀,又從懷裡取出一截火摺子,用力一吹,不多時便生起一堆篝火。
橙紅跳躍的火光碟機散了周圍幾丈方圓的黑暗,雲菓鬆了一口氣,笑道:「好,這便是我們今晚歇息的地方啦!」南宮明滅盤腿坐下,奇道:「這野外休息有甚麼學問?我瞧方才樹林里還不錯?難道不能在樹上睡覺么?」
雲菓搖頭,「這裡海拔太高,周邊空曠寂寥,若是在樹上睡覺,說不得夢裡便被落雷劈中,我這凡胎肉體如何受得了?」他吐了吐舌頭,「我們這裡處在背風一面,地勢相對較高,夜行野獸聞不到我們的氣味,是極好的休息之所。師兄大可安心入眠,我會小心戒備的。」
南宮明滅不斷點頭,邊聽邊學,正色道:「既然需要有人時刻警醒守夜,不如就交給我好了,修道中人一夜不眠算不得什麼大事。」雲菓見他言語誠懇,毫無虛與委蛇之色,知道他想出幾分力,但更深雪重,也是為他著想,燦然笑道:「那倒不必,我這幾年在外漂泊慣了,假寐是再常有不過的事情,並不需要保持清醒。一邊睡一邊提防著,有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出我的耳朵。再者晚上需要添柴,否則這篝火燒到一半可就熄啦!等我們明天醒過來,凍了一晚上,只怕站也站不住。這些事情繁瑣得緊,還是交給小弟吧!」
南宮明滅見他將大小事情都攬了去,心下感動,問道:「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去尋些食物吧。」雲菓嘆一口氣,神色懊惱,撇嘴道:「若不是那林子太大,我非得扛它兩頭白毛畜生烤來吃!狼肉的味道可是極好的。」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爬出坑地轉身笑道:「也罷,我去逮幾隻雪兔,待會兒叫你嘗嘗我的手藝!」
他嘿嘿一聲,拇指擦過鼻尖,幾步便走遠了。南宮明滅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微微點頭,體內靈力一動,身體隨著周身幾柄流光氣劍破空而去,眨眼便沒了蹤跡。這般過了半盞茶功夫,卻見他肩上扛了一匹雪狼屍體,自天而下落在雪坑邊,喃喃道:「也算略盡綿薄,不然今晚可睡不著啦!」
晚間放晴的雪山裡,空氣雖然比平原上稀薄,卻勝在純凈清新。南宮明滅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漫天星穹。銀河掛在天上,億萬星辰交相輝映,偶爾隕星劃過,拖出一條長長的尾巴,在瞳孔里反射出一絲光華。天之大,不知道哪裡是起點,哪裡又是終點,便如同遙遠的南海扶搖山上那片天空,其實與現在頭頂的,也是一樣的東西吧?這般想著,他體內靈力陡然間翻滾衝撞,連周身都隱隱有八種顏色悄悄縈繞。仔細看去,從天空里,大地下,從自然的造化中,點點靈力強行鑽入他體內,而他卻只是盯著夜空怔怔出神,渾然不覺。靈力融合,匯聚,從小溪變成小河,又從小河化為江水,散發著八色光芒的靈力流沖刷洗鍊周天經絡,只盞茶功夫,硬生生讓原來的脈絡粗壯了小半之多。又過了片刻,八色光芒消散,南宮明滅嘴角微微翹起一抹弧度,雙眼神采飛揚,更甚過往。
他坐在雪地里,手掌在胸前握成拳頭,自言自語,「師傅,總有一天我會把兇手查得水落石出,為你報仇。」他表情堅毅,語氣決絕,任誰都聽得出來下了莫大決心。正說著,不遠處傳來腳步踏進雪地的聲音,南宮明滅循聲望去,只見雲菓沖他揮手,左右兩邊各抓了一隻兔子,樣子頗為高興。待雲菓走近一看,發現躺在地上的雪狼屍體,既驚訝萬分,又感慨修仙問道之人神通廣大。若不是與他同行,只怕身邊的扶搖山才俊早已追雲趕月、到了三清上玄院了。不過他也不自卑,與南宮明滅一同將手邊食材處理好,又用雪水洗乾淨,串上長木枝,放在篝火上烤起來。
南宮明滅只略通廚藝,相比起來雲菓卻熟練的多。只見他不斷翻滾肉串,讓每一寸骨肉都受熱均勻。晶瑩的油脂從烤肉表面冒出來,滴在火堆中,不時發出「噼啪」、「滋啦」的聲響,火舌上下擺動,將兩人的臉照得立體分明。幾處遠方的鳥鳴在夜空雪谷山間來回蕩漾,肉香漸漸瀰漫開來,帶著野物的醇美氣息,構成一副大雪山裡萬千寂寥一點紅的點睛畫卷。
待幾串野味被烤得外焦里嫩,叫人食指大動的時候,南宮明滅終於等到了身邊少年一聲「好啦,可以吃了,師兄來嘗嘗罷!」當下也不客氣,接過樹枝便撕下一條兔腿吃將起來。
那野生雪兔肉結實彈韌,入口極富衝擊,赤褐色焦酥的外皮與入口即化的油脂夾著彈牙的兔肉直如在舌頭上擺了一桌滿漢全席。他萬萬沒想到任何佐料都沒有加的烤兔子竟有如此美味,雖然剛出爐滾燙非常,卻依然沒有在他手中撐過半盞茶功夫。一整隻兔子下肚,他哈哈大笑,一邊吮吸手指,一邊感嘆道:「真有你的啊,能將一隻小小野兔做出如此豐富的味道,只怕那些江湖有名的酒店大廚也難望項背。」他看了一眼少年手裡正在炙烤的美味,吞了一口口水,問道:「雲師弟從哪裡學來的高超手藝?師兄心裡可是羨慕得緊,以後誰嫁給你,肯定是有口福啦。」
雲菓呵呵一笑,臉色卻忽然變得有些黯淡,慢慢道:「若是有些野果磨成的調味粉末,想必味道能更上一層樓。」
他抬頭看了看四野雪山,半晌,似乎自言自語,又像在慢慢傾訴,「我是被師傅撿到的,她帶我回上玄院,把我養大,不過我卻不爭氣。」他自嘲兩下,看著自己的手,「這副身體對靈力的感應非常差,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願意收我入門。」
「師兄也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修仙的料,有的人卻只能庸庸碌碌一輩子。師傅說我對靈力的感應幾乎為零,想要修仙,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他嘆了一口氣,火光里臉色晦明變化,「不過師傅撫養我,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所以當時尚且年幼的我就開始學怎麼做好吃的,每次聽到師傅說好吃,我都特別開心,只覺得人生總算還有那麼些意義,不知不覺手藝就比常人強那麼一些啦。」
南宮明滅看著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畫面。一個年幼孩童,在那樣一個陌生並且與自己格格不入的環境里,究竟要吃多少苦頭?
「很多孩子五六歲就進入宗派開始修行啦,而我什麼都不會,只能每天變著法兒給師傅師兄做好吃的。那些同齡的孩子哪個不是家中天驕,為了進到三清上玄院修行,肯定費了很多功夫吧。我一個比普通孩子還要普通的棄兒,沒爹管沒娘教,根本就是他們眼裡的異類,只是運氣好而已,才能在上玄院死皮賴臉待著。所以每次碰到他們,少不了被譏笑嘲諷,有時候甚至拳打腳踢,那時候心裡委屈難過,若不是聽風院,只怕早就養成孤僻憤世的性格吧。不過過了這麼多年,回想起來,那個年紀的孩子能有多壞的心思呢?只是將心中對我這種「異類」、「廢物」的厭惡毫無保留地發泄出來罷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將手裡的狼肉換了個面繼續烤,抬頭看天。突然他眼中晦暗彷彿遇見剋星,頃刻間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濃濃溫柔。
「五歲半那年第一次遇見百里。師兄還不知道,百里是我的師姐,全名叫百里煙。那年她五歲,第一次到三清上玄院,把那些欺負我的孩子一個個都趕跑了。她一個小小的身子,穿一套鵝黃色衣服,叉著腰,小嘴嘟了老高,滿臉怒氣。我坐在地上看那些孩子四散跑開,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個女孩兒闖進我的人生里。她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指著我的鼻子說:『喂,你一個男孩子,怎麼卻這麼沒用!誰欺負你,你就還手回去,坐在地上挨打是個什麼道理?』她嘴上凶的狠,卻把我拉起來,幫我拍打身上的灰塵污漬,毫不在意弄髒了那身漂亮的衣服。我呆呆傻傻站著,像個布娃娃一樣讓她擺弄,過了好久,她挺著胸脯、摸著下巴、滿臉得意,對我說:『嘻嘻,被我這麼一打扮,弄乾凈了其實還蠻可愛的嘛。喂,你叫什麼?』我吞吞吐吐,告訴她名字,她把手放下來,笑盈盈的,裝作大人的樣子跟我抱拳,
『我叫百里煙,百里巷陌新桃日,煙花又起照明年的百里煙,你可記好啦。』
那時候我看著她,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非紅,連哼好幾聲,又是跺腳又是指點,問我:『我的名字有什麼好笑的?你這個人真的很沒有禮貌誒!』我這才知道她是誤會了,連忙告訴她,她下巴上全是黑色的污灰。原來她之前用手幫我拍衣裳,之後又摸了自己的臉,當時就像極了一隻花了面龐的小貓,既滑稽又可愛。」雲菓說到這裡,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南宮明滅靜靜聽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中忽然被一股暖流包圍,又是羨慕又是祝福。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百里是被師傅看中的聽風院傳人之一,與師兄一起,都是年輕弟子中翹楚人物。」
「然而自從那次她出手幫忙,同齡孩子卻對我敵意更甚,百里在與不在我身邊簡直是兩幅面孔。可能我與百里走的近,他們都不高興吧。畢竟她從小就很受大家歡迎啊。」雲菓嘿嘿一笑,「好多年不見了,百里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師傅師兄也是,不知道是胖了還是瘦了,不知道長高了多少,也不知道心裡是不是還把我當聽風院的一份子。」
「我們認識雖然不久,不過我能感受到你口中的幾個人對你的意義。」南宮明滅一臉認真慢慢說著,那神情看得雲菓心頭一顫。「我一直相信感情是相互的。如果他們對你的人生有很大影響,在你心裡有無可替代的份量,那麼……我想的話,你在他們心裡也應該重要無比。」南宮明滅喉結上下滾動,淡淡道:「親愛的人都還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幹嘛不去相信他們呢?況且答案近在咫尺,我覺得吧,不會讓你失望的。」
雲菓鼻尖一酸,嘴角望下撇,重重「嗯!」了一聲。他深呼吸一口氣,把手中炙烤的狼肉遞給南宮明滅,苦笑道:「我也相信他們......師兄又提點了我一回,雲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才好了。」
南宮明滅哈哈一笑,擺手道:「什麼話,你我志趣相投,一見如故,如今更是好朋友、好兄弟,哪有甚麼謝不謝的。再這樣我就翻臉啦!」他說完開始吃那塊香噴噴的狼肉,入口與方才的雪兔相比又是另一番享受,當下讚不絕口,就差將手指也吞進肚裡去。雲菓見他吃的歡喜,心中也大為寬慰。兩人這般以烤肉充饑,山雪解渴,交談間不時發出陣陣朗笑,不知不覺月上中天,方才有了困意。
慕容歸一也不再客氣,和衣便睡。雲菓見狀咧嘴一笑,盤腿闔眼,亦是進入假寐之中。
山風輕輕拂過,千萬里都染上了孤單寂寥的顏色,火光下兩道人影一盤一卧,一夜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