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比《塵埃落定》" …
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雲南省文聯、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作家》雜誌社聯合舉辦長篇小說《水乳大地》作品研討會
好書的力量是掩不住的,人民文學出版社近期推出的長篇小說《水乳大地》,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裡已經第三次印刷了。
近日,由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雲南省文聯、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作家》雜誌社聯合舉辦的長篇小說《水乳大地》研討會在中國作家協會會議室召開。中國作家協會副書記王巨才、書記處書記吉狄馬加、高洪波,創研部主任雷達,雲南省文聯副書記李仕良、劉鴻渝,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劉玉山、總編輯管士光、副社長潘凱雄,《中國作家》雜誌副主編楊志廣以及在京評論家雷達、何西來、趙德明、蔣巍、陳曉明、季紅真、王必勝、解璽璋、白燁、牛玉秋、張頤武、賀紹俊、李敬澤、吳秉傑、孔慶東、孟繁華、蔣元倫、朱暉、王乾等。
會議由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主任雷達主持。王巨才、吉狄馬加、高洪波、劉玉山、楊志廣以及到會評論家依次作了發言。
會議氣氛十分熱烈,大家一致認為,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水乳大地》是近年來難得的非常有力量的一部長篇小說,必將在2004年的文壇上佔有醒目的位置。有評論家認為雖然《水乳大地》的結構有其區別於傳統文學一面,但是它還是非常符合中國讀者的傳統閱讀習慣的。也有一些評論家指出這部小說是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借鑒,而很少在中國當代原創作品討論會上露面的西葡文學研究者趙德明先生,卻明確提出這是一本中國氣派的文學作品,有不少與會者同意他的這個說法。另有評論家就這部小說的敘事和結構進行了討論。很多人對小說所投射出來的那種似曾相識、疏遠已久的豪邁、浪漫的生存狀態,表現出了很高的熱情。
《水乳大地》是一部反映西藏東部地區多元文化從衝突到融合,跨度百年時間的長篇小說,在作者沉澱多年的筆力下,瀾滄江邊這個神奇峽谷的百年歷史緊張而又舒展地呈現出來,組成了一幅「文化、信仰與生命強力碰撞交合的瑰麗畫卷。」(陳曉明語)這部作品傾注了作家范穩五年的思考和心血,他在藏區跑了十萬多公里的路,除了阿里地區還沒有去過外,西藏的其它地區都跑遍了,五年來范穩共閱讀了約一千多萬字的各類書籍,涉獵範圍包括歷史、社會、宗教以及人文,作家阿來給本書撰寫的推薦辭說:按照眼下許多人注水寫作的標準,這樣一部作品所運用的材料和故事,可以撐成三部。有與會者提出,這種寫作姿態,在當今很有提倡的必要。
圖為作者范穩
作者范穩答記者問
一、關於創作經歷
我在四川南部的一個小城長大,1962年生;1985年畢業於重慶西南師範大學中文系,同年分配到雲南省地質礦產局宣傳部,1990年調雲南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現任《邊疆文學》副主編。
當年之所以要到另外一個省和與所學專業不搭界的部門工作,是為了不想當老師。我在大學時就立志要當一名作家,學校時雖然也寫些東西,但都沒有發表過。畢業后我想到一個可以開闊視野、磨練意志、天空廣闊的環境里去長見識。那個時代有一本書在大學生中很受歡迎,即美國著名的傳記文學大師歐文•斯通寫梵•高的《渴望生活》,對於我們這一代從學校到學校,沒有知青經歷,磨難不多的初學寫作者來說,那個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充滿激情的生活,我甚至幻想過到西藏去創業,但是沒有成行,卻跑到雲南去了,因為那裡既不缺乏色彩,也不缺乏激情。
畢業后仍念念不忘要當一名作家,八十年代是一個文學的年代。雖然從1986起就開始發表作品,創作主要以中短篇小說為主,而且起點不低,第一個短篇在《天津文學》發表,第一個中篇也發表於上海的《電視•電影•文學》,曾引起過一定程度的反響,大量的讀者來信雪片般飛來。那時的作品以寫大學生生活為主,因此較受社會關注。後來(幾年以後)又開始寫慢慢熟悉起來的地質生活,因為我自畢業以後曾到野外地質大隊去鍛煉實習(那時興這個)了一年半才回到機關。再後來寫城市生活,曾熱衷於新寫實主義的手法,代表作是發表於《十月》的中篇《男人辛苦》、《海邊走走、海邊看看》、《到處亂跑》等。也寫過較為先鋒的作品,如發表於《大家》的《虛擬現實》、發表於《上海文學》的《恍兮惚兮》等中篇。總之,那時中國文壇流行什麼,我們作為邊緣地帶的青年作家就跟風什麼,不是沒有自我,沒有勇氣獨樹一幟,而是由於受視野、學識、經歷、地域、文化邊緣、以及文學姿態等方面的影響吧。所以,雖然寫了很多年了,但始終只是在一個層面上徘徊,既沒有多大的突破,也無法提高自己。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沒有看到自己的文化優勢,或者說看到了,但沒有形象生動地、恰如其分地將之展示出來。
現實題材的作品我發現自己越寫越失望,越寫越萎靡。一些小感覺,小波折,小悲喜劇,當時覺得不錯,時間一長了——甚至要不了一年,就會感到那不過是一些重複的情感和杯水風波,以及累贅羅嗦的話語在堆積罷了。可是你仔細想一想我們當下的生活,差不多也就是那些套路,日子過得很平和,情感歷程人人大體相似,愛與不愛,幸福與不幸福,等等,沒有那種波瀾壯闊、大悲大喜、超出你想像力的東西。一個省有兩三個作家去折騰這些東西,我以為也就差不多了,所有的作家都去撲這些順手拈來的題材,那真是中國文壇的悲哀。
《水乳大地》遠不是我的第一部長篇。早在1993年前後,《十月》就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冬日言情》。到現在為止我已經出版了四部長篇小說,以歷史題材居多,如《清官海瑞》,這也是我比較滿意的一部長篇,為寫它我通讀了一遍明史,寫得相當認真,絞盡腦汁想把一個古人寫活,只可惜當年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在寫《水乳大地》之前,我還寫了兩部關於西藏的書《蒼茫古道——揮不去的歷史背影》、《藏東探險手記》。文化類方面的書還有《人類的雙面書架——高黎貢山解讀》等。這些作品雖然都沒有多大的影響,但對我來說算是一個前期準備和積累吧。我不是那種才華橫溢的天才作家,什麼都是一步步掙出來的。
二、談談此書的創作經歷,為何選擇這樣一個題材?
1999年雲南人民出版社組織了一次七位作家(扎西達娃、阿來、江浩、曾哲、彭見明、龍東和我)走西藏的大型文化活動,我們各自走一條進西藏的路線,沿途作文化考察和採訪。我走的是滇藏線,雖然那不是我的第一次進藏,但那次活動徹底改變了我的創作方向。我發現了教我如何寫作的大課堂——豐富燦爛的民族文化和它悠久傳奇的歷史。
自此以後,我便開始用一個作家的眼光來審視一些我們平常在都市的世俗生活從未見識過或者很少思索過的命題——民族和他的歷史、文化、宗教、信仰、自然,以及它們與人的關係,與人性的關係,與人的命運的關係。我發現,對於一個作家來說,這是一座富礦。但是你得先認識它、學習它,然後知道如何去開採它,你還得掌握挖掘這座寶藏的技術。
當然,在一個與你的文化背景迥異的地方想學到東西,你必須具備以下起碼的素質:勇氣,愛心,謙遜,虔誠,堅韌,刻苦。《水乳大地》花費了我整整四年的時間才得以完成,前兩年幾乎都在跑藏區體驗生活、做採訪,平均每年要進藏四五次,在城裡呆的時間稍長一點心裡就不舒服,就渴望著在藏區新的一次旅程。《水乳大地》的生活原型位於西藏自治區芒康縣的鹽井納西民族自治鄉,它是西藏唯一的納西民族自治鄉,又有西藏唯一的天主教村莊,這裡的許多人和事幾乎可以不經多少藝術加工,就可以進入到我的小說中來。正如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利用劇中人物的話說得那樣,「天地之間的事情比你苦思冥想的還要多。」你在書房裡絕對想像不出一個藏族人如何走進天主教的教堂,如何用唱山歌的嗓子吟唱讚美詩;也想像不出瀾滄江邊的鹽民們怎麼用最原始古老的方法曬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鹽,你更想像不出藏傳佛教、天主教、東巴教三種宗教如何在這片狹窄的峽谷里從血與火的爭鬥,到水與大地般的交融與寧靜。
順便說一句,一些評論家在看完《水乳大地》后,認為這只是我的一種理想,是我某種「拔高」,但實際上這就是我們那邊的生活現實。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在一個生存環境極為惡劣的峽谷中,民族、宗教,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不同文化與信仰,他們所經歷的一切苦難和祥和,在今天的陽光下,已經顯得平靜、自然、和諧。沒有誰去詆毀別人的宗教,也沒有誰願意為宗教而戰。在每個多種民族雜居、多元文化並存、多種宗教相互交織的村莊里,我看到的是村民們相互間的寬容與尊重。我以為,多民族雜居地區的人們的生存智慧,就是一部二十世紀人類進步與發展的啟示錄,儘管他們為此曾經付出了血的代價。
我曾經數次穿越瀾滄江大峽谷,進出鹽井。作為一個漢族人,作為一個沒有信仰背景的人,你必須去體驗體驗人家的生活方式,人家的文化背景。我經常一人在藏區的村莊里一呆就是十天半月的,除了在火塘邊傾聽藏族民間故事、神話傳說外,還感受到了許多鄉村生活的種種細節。有一次我被泥石流阻擋在峽谷里出不來,最後跟隨一隊馬幫翻越了無數的還在流淌的泥石流堆,冒險逃了出來。2001年我獨自一人到鹽井的教堂生活了一段時間,和教堂的神父、修女們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我在教堂里看書、寫作、幫修女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贏得她們的信任和幫助,參加教民們每日早晚的彌撒,體驗一個有信仰的普通藏民的生活方式和宗教情感。對於藏傳佛教徒,我隨他們一同去神山朝聖,在漫長的朝聖路上捕捉他們對雪山的感情,他們對待自然與神靈的精神方式。我認為這些東西是所有的書本都不能教給我們的,也是一個作家絕對憑空想像不出來的。「在現場」的感覺和「想像」現場是絕對不可以同日而語的。
我堅持這樣的文學立場:在大地上行走和學習,在書房裡閱讀和寫作。行走是為了逃避都市生活的單調枯燥和不可遏制的頹廢萎靡,學習是一個漢族人在多民族地區深入生活時必須採取的姿態。多年以來我一直在藏區的大地上行走,為自己的創作尋找出路。尤其是像藏族這樣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燦爛宗教文化的民族地區,當你走在它廣袤的大地上時,你就像走進了一間巨大的課堂。因為無論是面對高聳的雪山、深切的峽谷、廣闊的草原、蒼茫的森林;還是置身於古老的寺廟、古樸的村莊、歌舞的海洋、神秘的教堂,你都會感到自己是多麼地沒有文化。
於是只剩下一個選擇:虛心地向藏民族文化學習。過去我認為一個漢族作家是無法寫民族地區的小說的,寫點小散文、遊記之類的玩意兒還可以。因為你骨子流淌的不是人家的血脈,你沒有人家的民族文化背景。可是多次地在藏區流連忘返以後,我發現,文化背景的東西是可以學習、感悟的。就像我在作品中借一個人物的話說的那樣:「你得學會用藏族人的眼光」看眼前的雪山、森林、草原、湖泊和天空中的神靈。我們國家有豐富的藏學研究成果可以運用,有那樣多優秀的藏族作家寫出的作品可以借鑒,一個漢族人完全可以寫出很地道的藏地小說。這不僅僅是在接受一種挑戰,而是在學習一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四年來我喜歡在藏區走村串戶的感覺,我喜歡騎馬漫遊在滇藏茶馬古道、高山峽谷中的浪漫情調,我甚至喜歡睡睡袋、在藏族人的火塘邊一夜宿醉到天亮的感受。我總是渴望去遠方尋找新的刺激與靈感,我渴望和有信仰的人找到共同的歸宿。
這幾年粗略估計為寫這部書我大約在藏區跑了十萬多公里的路,除了阿里地區還沒有去過外,西藏的其他地區都跑遍了,尤其是藏東一帶。我的旅行方式從乘飛機、火車、汽車到騎馬、走路;我在藏區拍了近萬張圖片,記錄下我在藏區看到的一切民風民俗和有文化特色的東西;我還閱讀了約一千多萬字的各類書籍,包括兩個民族(藏族、納西族)的民族史和民族文化方面的書,藏傳佛教、天主教、東巴教三種宗教文化的書,以及外國來華傳教士的史料和有關書籍。
我現在仍然認為,以四年的時間來寫這部書,就像上了一次大學一樣,對我的人生意義重大。人的一生中有些階段是命運的重要轉折期,上大學對一個青年人來說是人生轉折點,而靜下心來向一個民族學習,則是一個作家創作道路的重大轉折,至少對我是這樣的。選定一個民族作為自己的學習對象,就像我們當年在大學里選定了一個專業。我認為我一生能將一個民族的文化與歷史了解得比較多一些,盡量專業一些,已相當於修了第二個學位。這樣的想法讓我充滿了幹勁。
每個到過雲南的文化人,都感嘆雲南有如此豐富的文學資源,可惜這個資源多年來卻沒有被很好的利用。最近五六年我才明白一個生活在雲南的作家的優勢就在於充分地利用本地區的民族文化資源,而不是跟在別人的後面,追逐文壇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文學潮流。
三、關於和《塵埃落定》的比較
《塵埃落定》是我所看到的新時期中國最優秀的小說之一。《水乳大地》雖然也是反映藏區題材的小說,但和《塵埃落定》有相似之處更有不同的地方。《塵埃落定》是「一則政治寓言」(阿來語),《水乳大地》則講述的是民族與文化的融合與交流。我以為這是二者之間最大的不同。
阿來是當今中國最優秀的小說家,又具有深厚的藏民族文化背景,因此他能在《塵埃落定》里將本民族的歷史與文化詮釋得舉重若輕,空靈飄逸,我相信這是令許多中國作家羨慕不已的。漢族作家在寫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時,要麼對民族文化一知半解,隔靴騷癢,僅僅是滿足於民風民俗的簡單展示;要麼被陌生的異域文化所壓垮,作品里鋪排出來的民族特色令我們感到沉重而枯燥,而不是新穎又絢麗。阿來的《塵埃落定》可以說給所有有志於寫民族題材作品的作家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樣本。
我想大家將《水乳大地》與《塵埃落定》相比較,一是因為它們都是寫西藏題材的書,二是由於兩本書個故事都超出了人們的想象範圍——看看現在的作品,有多少不是在重複某一種類型的情感和生活方式的呢?它們都超不出一個稍微有閱歷的人的想象。第三,我想《水乳大地》與《塵埃落定》不同之處在於,它提供了人們認識西藏的歷史與現實的新視角——民族和文化的交融,信仰在那片土地的形態和重要地位。如果說《塵埃落定》是為土司封建制度唱一曲優美動人的輓歌的話,《水乳大地》則是描繪了漢藏接合部豐富多元、姿態各異的民族文化形態。此外,在時間跨度、語言風格、表現內容、人物塑造、情節結構等多方面,兩者都各有所長,各有所側重。
四、關於《水乳大地》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
在創作《水乳大地》前,我的確把《百年孤獨》重新翻出來讀了無數遍。如此說是因為我總把它放在枕頭邊,每天睡覺前隨翻隨讀,裡面的情節脈絡和人物關係從不會搞混。讀這樣的經典著作就像聽一曲交響樂,你可以從任何一個樂章開始聽起。許多到過雲南的文化人,在看過雲南色彩斑斕的民族文化后都說,雲南民族地區的某些文化現象就像拉丁美洲的一樣。這個說法並不是哥倫布式的發現,而是我們雲南的作家在看了《百年孤獨》后都早已有過的遇到知音一樣的感慨。可惜的是,我們有「孤獨,」但是卻不知道如何敘述,或者說,你敘述了,但是敘述得不好聽。
多年來我始終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沒有聽眾?為什麼自己的聲音永遠是「孤獨」的?T•S•艾略特曾經說:「一個人突然被賦予他先前從未履行過的職責,問題不是他配不配被挑出來,而是他能不能履行你們賦予他的這種職責。」能不能勇敢地承擔某種職責,這就是我們的問題。
承擔起一種孤獨,就像承擔起一份責任,一份文學的責任。大師們已經打出了一桿魔幻現實主義輝煌燦爛的大旗了,告訴了我們在當今世界上可以用這樣一種方式去解讀苦難與孤獨,人類進步的歷史與文明。那麼,反觀我們腳下的大地,我們經歷的歷史,我們應該如何去詮釋它,才符合中國的國情呢?
不可否認,《百年孤獨》是許多中國作家的經典,但問題是中國是否有產生魔幻現實主義的溫床?它似乎不可能產生在北京、上海、廣州這些經濟發達的地區。而與西藏接壤的滇西北,不僅居住著白族、納西、傈僳、普米、怒族、彝族等少數民族,還有從青藏高原遷徙下來的藏族人。雲南藏區雖然在地域劃分上不屬於西藏,但是他們從生活方式到宗教信仰都和西藏沒有什麼兩樣。而且,處於多民族雜居地帶的藏族人,還有與拉薩地區(西藏的心臟地帶)有不一樣的風俗。雲南的許多民族都有多神崇拜的歷史,在那裡神奇的傳說就是現實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們曾經擁有過的真實歷史,而且,它似乎離我們並不遙遠。在這塊難以生長萬物、卻極易生長神靈的土地上,當一個藏族人向你描述村莊邊的某條山谷是神靈與魔鬼曾經的戰場時,當你被告知眼前的雪山是某個神靈的化身時,當你看到那些匍匐在神山前的身影時,你會發現,你過去通過書本知識和唯物主義教育所接受的有關真實的訓練,在這裡不管用了。不是你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你無法分清別人眼裡的真實與傳說。
如果你喜歡這樣的一種文化,你就得承認人家眼中的真實。一個藏傳佛教徒眼中的雪山不僅僅是一座自然的山,而是一個栩栩如生的神靈,他騎白馬著白袍,他可以有自己的妻子兒女。他既是神性化的,也是人性化的。有關他的種種傳說在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心裡都是真實的,都是他們的祖先曾經擁有過的歷史。如果說我們要向民族文化學習,如果說我們要尊重一個民族的情感,那麼,首先,我們得接受這種真實。
至少,在文學上,這種神界的真實是存在的。我們不是沒有這樣的傳統,《西遊記》、《聊齋志異》難道不都是我們認同了的某種「真實」?即便到了今天,哈利•波特都可以騎著掃帚在半空中飛,那麼我們當然就可以認同一個苯教法師騎羊皮鼓翱翔在西藏的天空中了。況且,這還不是我的杜撰,而是源自於西藏的宗教故事和民間文化。
藏民族文化的源遠流長和藏傳佛教的博大精深為我們的文學提供了想像力騰飛的基地——至少我這個「西藏迷」是這樣認為的。就像作品中的人物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中隨意地飛起來一樣,我的想象力也終於找到了任意飛翔的空間。許多評論家將《水乳大地》視為一部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作品,我認為它肯定受到了《百年孤獨》的影響,為此我深感榮幸。
但是,我更願意說它是一部「神靈現實主義」的作品。因為西藏的現實並不是魔幻的,而是受神靈控制的。拋開政治因素不談,人們的行為準則和精神世界,以及身邊的環境,都被神靈的意志所佔據。從天空到大地,從神山、聖湖、聖城、到經幡、瑪尼堆、寺廟、喇嘛等等,神靈的身影無處不在。而對於一個佛教徒來說,他始終認為自己的一切都在神靈的關照之下,從生到死,從今生到來世,他的現實生活就是一種與神相伴始終的生活。這種生活並不沉重,也不壓抑,只要你有足夠的虔誠,你就會活得飄逸、單純、輕鬆、真實。即便神靈的身影在雪山上飄飄幻幻,在一個藏族人眼裡那絕不是幻覺,而是一種真實。
因此我總認為,我所寫的是一種受神的意志關照下的現實,是藏傳佛教浸淫了一千多年的土地上的現實。在這片土地上產生過的種種神話與傳說,歷史與現實,用魔幻來解釋它似嫌不甚準確和充分。
實際上我們從扎西達娃和阿來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神靈現實主義」的風格。扎西達娃寫人的來世的模樣,寫修行的喇嘛死而復生,阿來寫巫師控制天上的冰雹,這些都只有在西藏的土地上,或者說西藏的題材中才可能找到存在的理由。而一旦用在漢族地區的人和故事身上,你試試看,有多少人相信。
五、關於書中的信仰
在西藏這片生長神靈的土地上,「神」的意志隨處可見。所有到過西藏的人都知道信仰對那片土地的重要,儘管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信仰什麼。對有信仰的人來說,信仰就是空氣中的氧;而沒有信仰的人,信仰至多是一種文化現象。我在藏區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有信仰的人看沒有信仰的人,目光中充滿了悲憫——比如藏族人看我們;而沒有信仰的人看有信仰的人,目光里卻儘是好奇或者敬重——比如我們看藏族人。而好奇和敬重,常常是一個作家創作的最初動力。
信仰是文學作品中的一個永恆的主題,也是人類生存境遇中一個不可迴避的問題。人們曾經多次發動過為信仰而戰的戰爭,儘管這是多麼地與信仰的宗旨相悖。我們也知道,信仰與文化傳統密不可分,無論哪種宗教的信仰,都無不打上其民族文化的深深烙印。西方傳教士把天主教帶到中國來,傳播上帝的福音是他們的本意,但是他們絕沒有想到兩種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信仰基礎的人,要相互溝通是多麼地困難,尤其是在西藏這樣曾經政教合一地區。但是我們卻從艱難的溝通與血與火的砥礪中看到了兩種文明碰撞所激勵出來的火花。這種火花正是一個作家希望捕捉到的,為信仰付出的代價和恪守信仰所需要的力量和勇氣,就構成了作品的美和蒼涼。信仰不過是作品中的一個載體,信仰者的命運才是小說家最關心的問題。
而在今天,人們已不再為信仰而戰。我們看到的是不同信仰的和諧相處,以及有信仰的人為沒有信仰的人提供的某種生活方式。大家互為觀照對象,互相悲憫,相互尊重、包容。這就是我們這個文明社會最令人自豪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