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水乳大地的祈禱
當年美國學者亨廷頓的《文明的衝突》一書,給知識界帶來了極大的震動,這一震動不止是亨氏的語出驚人,重要的是,國際局勢的發展和局部地區的暴力流血事件,以及因宗教衍生的戰事和國際恐怖主義的存在,從一個方面印證了亨氏的預言,亨氏由此暴得大名。但是,「文明的衝突」畢竟是短暫的,和平、進步和發展的努力,不僅是當今世界主導性的潮流,同時也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發自內心的願望。有趣的是,在共同的歷史處境中,一個中國的文學家在處理宗教題材的時候,他對「文明的衝突」進行了重新書寫和命名,這就是《水乳大地》。當然,文學家和政治預言家所處理的問題和方式是非常不同的,政治預言家是以現實的方式面對現實的問題,文學家則以想象的方式建構他理想的世界。《水乳大地》就是以想象的方式處理了不同宗教和信仰之間的問題。應該說,這是一部非常複雜和豐富的作品,是一部雪浴高原般純粹和透明的作品,它是宗教和人性的對話,是面對天空和大地的深情呼喚與祈禱。在當代中國,宗教題材文學作品的稀缺,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它寫作和處理的難度,一方面也與我們對宗教的精神世界所知甚少有關。《水乳大地》的作者范穩生活在中國少數民族最多的地方,而他這部小說故事的發生地——滇藏交接處,也是宗教最為豐富的地區之一。范穩曾多年從事這一地區的文化研究,或者說,他的《水乳大地》是經過長期認真準備、潛心營造的一部作品。他娓娓道來耳熟能詳的宗教和奇異的生活方式,對我們來說是遙遠而神秘的,他命名和要表達的人物、事件及其衝突,也是令人驚心動魄的。說它複雜,是因為故事裡不僅有土司、祭司、神父、金髮碧眼的異國小姐、樸素單純的佃戶母女和虔誠美麗的修女,而且有藏傳佛教、基督教徒和東巴文化信仰者,還有納西女人的勇武、康巴漢子的強悍、多情的姑娘和痴情的男子......。複雜的故事和眾多的人物,使小說色彩迷離斑斕,雪浴高原的獨特風情,使小說浪漫又悠遠。這部厚重的書寫,閱讀時如身置其間,孤旅上路。但遭遇的歷史和故事,恰如高原奇特的風貌,不勝險峻又忍俊不禁,驚心動魄又流連往返。固然,這裡也有文明的衝突,世紀初當杜郎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要叩開西藏大門的時候,面對「卡瓦格博」雪山時,藏族嚮導和來自西方的神父們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藏族嚮導面對神山呢喃地虔誠禮讚,西方神父則要將他們的十字架插上雪峰。在西方神父看來,這個藏傳佛教徒是「多麼地愚蠢」。雖然是不同的宗教信仰,但作為具體的人,這些來自西方的神父們仍然有鮮明的普通人的個性:杜郎迪神父的自負甚至傲慢、虛榮;沙利士神父的天真和未泯的童心以及藏傳佛教徒的虔誠樸素。開篇不動聲色的寥寥數筆,就預示了不同宗教的衝突。事實的確如此,在小說中,不同教派的血肉爭鬥和試圖以信仰換取利益的誘惑幾乎比比皆是。但信仰在這裡高於一切,沙利士神父也曾以利益換取信仰作為利息,但被東巴教的和萬祥堅決地拒絕了。在和萬祥看來,如果這樣做,就是以納西人的靈魂做抵押。信仰為人的靈魂安放了棲息的家園,對信仰者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這是宗教的力量也是宗教的魅力。但是,也正因為彼此的難以兼容才釀成了血與火的鬥爭。在《水乳大地》中各種宗教的爭鬥最後都平息了。作家以理想化的方式處理了這個最難以處理的題材,它是作家美好的願望,也是作家無聲卻是深長悲涼的祈禱和呼喚。事實上,各種不同的信仰是可以和平共處的,重要的是相互理解和尊重,在不危及國家民族和他人的情況下,每一種信仰都是自己信仰存在的前提。《水乳大地》給我以深刻印象的,還有對西方傳教士的動人摹寫。在過去的歷史敘事中,西方傳教士被描寫成一群陰險的文化侵略者,他們以偽善的面孔愚弄中國人民。但在《水乳大地》中,沙利士——這個為宗教事業奮鬥一生的基督教徒,內心充滿了悲憫,他叩開了西藏的大門,在純凈的邊地播灑他的福音。他們敢於到各族民眾雜居的危險之地,甚至敢於到麻風病人生活的地方,為他們帶去生活必需品。他到處奔走,傳教佈道,最後死於異國他鄉。因此,小說在表現宗教信仰相互衝突的同時,更表現了作家對人性的理解和期待。在我看來,這更是一部宗教和人性的對話。小說不止生動地表現了沙利士、澤仁達娃、和萬祥等不同人物的信仰,同時更寫出了他們動人和鮮活的人性。澤仁達娃以強悍的方式將聖母般聖潔的木芳佔有,卻沒有讓人覺得不可接受,而感到的是力與美的結合;異曲同工的是獨西和白瑪拉珍的鹽田之愛,人性之愛融化了千年的企盼,粗獷的方式恰似奔涌無礙的瀾滄江一瀉萬丈;還有,同樣動人的是都柏修士和凱瑟琳修女,他們在禁忌中不能自己,人性的衝動雖然有悖宗教教義,但在那個特殊的環境中,卻給我們一種凄絕之美......。《水乳大地》就是這樣酣暢淋漓地書寫了人性之美,它發生在遙遠的過去,卻又像發生在我們的內心,那就是我們想象和欣賞的人性之愛。宗教教人以善,男女之情給人以愛。《水乳大地》傳播的就是善與愛。化解仇恨和恩怨,讓大地水乳交融,安寧和平,就是迴響在《水乳大地》文字中的鐘聲和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