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他鄉遇故知(1)
2000年7月1日,李越在香港看到李然。在特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記者招待會上,她一眼看到了他。會後,她查到李然是代表一個外國通訊社來港的。她不認為李然也看到了她,她在前排,又沒有提問,在那種場合,出風頭的照例不是內地記者。兩天後,在一個非官方的酒會上,她跟他相逢了。不知怎的,李越立時非常懊悔去那個酒會,李然手上挽著個女伴,當然,他怎會寂寞?「我的老朋友,李越。」他跟他的女伴介紹她,「新華社香港分社首席記者。」顯然,他對她的現狀略知一二,而她只知道他是1997年離的婚。「王穎。」又向她介紹他的女伴,「港大物理系的講師。」那是個相當明麗的短髮女子,雖然很時髦,不用講話也看得出是內地出來的,隨後李越知道王穎是李然的校友,或者,按流行稱呼,是學妹。「回北京給我打電話。」一邊有朋友招呼他們兩個,李然給李越一張名片,「你9月回去,是不是?」他又知道。「李然,你在香港待幾天?」李越也取出自己的名片。李然沒接她的名片。「我有你的電話。」臨轉身,他笑著,親切地對她說。「他是誰?」李越的一個女同事湊上前問。「我的前男友,滿意了?」「哇,好英俊,怪不得你到現在都不肯將就。」女同事同情地問,「那麼你還愛他?」李越知道開錯玩笑,只是懶得解釋。所以她不適合在香港給內地做新聞,務必避開敏感話題。從這個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然的側影。以前,李然也不是小生型的,只是因為年輕,總給人青濕流麗的感覺,不似現在,頭髮修得短短的,皮膚黝黑,舉止幹練,一笑起來,牙齒閃白。第二天早上,李越接到李然的電話,他是從機場打來的,馬上要登機了。短短的幾句,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講些什麼客氣話。等放下電話,李越起身去沏茶,失手打了個杯子。是的,他想問沒有問,而她想說也沒有說。9月,李越奉調回京。她去了趟秀水街,這一次,她沒有再看見那個人,她初戀的那個人。李然的名片她一直放在手袋裡,一直也沒有打。不過她已經幾次聽到李然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室,在北京,只要你想見一個人,總不愁沒機會。一個星期五,吃過工作盒飯回來,李越看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有一份《精品購物指南》,在三版的一條文化快訊上,有人用粉紅色的彩筆畫了個圈。李越禁不住抬起頭來環視左右,當然沒有人。作為新華社的資料室主任,李越至少還享有個人辦公室。那條文化快訊的標題是「李然攝影個展」,時間從本周六開始,為期一周,地點是保利大廈。是誰這樣鬼祟?這不像李然的作風。到星期六那天,李越在人民日報社大院兒父母家吃完中飯,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才不疾不徐地去了。場面比李越預想中熱鬧得多,已經下午了,來捧場的人還是不少,有記者照相,李然在一角接受訪問。李越隨即會意到,他們大概都是下午才來的,星期六上午要揪個大活人出來還真不容易,都躲在家裡補覺呢。李越看到一個人,小梁,資料室的小梁。她心裡有點兒譜了。小梁看到她,笑容滿面迎了上來:「主任大駕光臨,李然剛剛還說起你呢。」「是你,是你一直出賣我。」李越幾乎指著他的鼻子。「本職工作本職工作,這是咱們資料室老常主任常講的,一定要熱愛干好本職工作,資料室就是為大家提供資料的。」「那麼李然的資料呢?」「據我所知。」小梁眨眨眼,「他離婚了,還沒有結婚。」「這我也知道,」李越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跟李然很熟?」「是的,主任,我們曾在西藏並肩戰鬥過。」西藏?李越不響了。「這一排都是贊助公司訂下的,」小梁揮著手給她介紹,「保證絕版,李然只洗這麼一張,底片都毀了。」那一排都是黑白的,大都是老少邊窮地區的風土人情,中國的城市還遠遠沒有形成個性,已有的一點也在被迅速毀掉,好像北京的衚衕和上海的弄堂。李越巡視全場,大多數作品下面都有寫著阿拉伯數字的標籤,少數幾幅標著「非賣品」的字樣。在一張小幅的非賣品前,李越久久駐足。不知道做了什麼技術處理,看起來彷彿有一點兒國畫的效果。景物熟悉,是她記憶中的江南,而且,是雨後的江南。5月的江南,正是暮春時節,即使不下雨,空氣里樹梢上也有雨的味道。淺淺的黛青的底色上,遠景是一輪輝煌褪盡的落日,近景是一樹燦爛至極的白色花朵,在花和落日之間,是一棟拆了一大半的舊式紅磚樓,連樓頂都拆掉了,可是三架一樣的木樓梯還完好無缺,木樓梯上塗的是深棗紅色的油漆,油漆斑駁處可以看到清晰的木頭的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