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昔我往矣

章十六 昔我往矣

玉京城的夜晚,萬家燈火,十分熱鬧。

「曲波院」外,越過一道雕刻六藝的內牆,就是付家府邸的灰白外牆。

街道上的喧囂聲浪被攔在內牆裡外夾道的花樹中,傳不到這邊來。但是層樓高的桃金娘並不能完全阻隔視線,站得稍微高一點,並不需要多超常的視界,就可以將城市一角清晰收入眼底。

燕開庭就是這麼做的。他蹲在屋頂上,眺望兩堵牆外的紅火景象。

街道上擠滿了人,摩肩擦踵,燈火如晝,好像整個城市的人都涌到了路面上。每一次「逢魔時刻」前夕,就是城市狂歡的節日,誰也不知道魔物和獸潮過後,眼前歡笑的人群會消失幾張熟悉的面孔。

回望付家府邸則有另一番盛景。晚飯前後是鐘鳴鼎食之家最熱鬧的時間,白天出外務的人都回來了,幾乎每一棟建築都點亮著,甬道上星星點點,拿著提燈的人來來往往。並聽不見有什麼人大聲說話,夜空中回蕩的聲音,是樂器,是歸巢的飛禽,偶爾也是演武場那邊飄來的兵器交擊。

燕開庭身上換了一件石青色長袍,明顯不是他衣飾風格。此刻為了蹲著方便,將下擺撩起,掖在腰間玉帶上,若不看那些價值不菲的配飾,就和幾條街外收保護費的小混混沒什麼兩樣。

他雙手捧著一張「澄心紙」,如果目光能專註點的話,或許可以讓人誤以為他正在認真想功課。這張作業紙是付明軒派人連同他身上這件長袍一起送過來的。

所以說,為什麼他用過飯、吃了點心、洗完澡后,不是去演武場鬆散筋骨,而是要繼續寫這篇「離障論」?

一陣微風吹過,有人在耳邊輕笑,「點心味道如何?」

燕開庭懶洋洋地說:「又不是龍肝鳳髓,擺盤是很別緻,嘗過以後也就那樣罷。」

付明軒從燕開庭手中拿過紙張,發現墨跡的「外物」兩字下,多了雷電灼出的炭黑痕迹,仔細看去,是「本末」兩字。

「夏平生來過了?」付明軒問。

「是啊,特意跑這一趟,就為了訓我一頓。」燕開庭伸了個懶腰。

付明軒笑笑,道:「訓得好。」

燕開庭突然泄氣,向後仰倒,直接在屋頂上躺了下來,左手擱在腦後,半晌才道:「作為一個外人,還是我後娘帶過來的,他對我算不錯了。他不喜歡我,可在修鍊和煉器上,照樣教導我,那是連親爹都不管的……呵呵。」燕開庭沒把話說完,只是留下自嘲的笑。

付明軒在他身邊坐下,沒有說話。

玉京城有眼看的人,都知道燕家家務事一團亂麻。然而兩人雖自小親厚,但實際上燕開庭並不對他訴什麼苦。他又離開日久,許多事情只能說是風聞,一時也無從勸起。況且燕開庭需要的也不是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

燕開庭把目光投向無盡深邃的夜空,只覺得今天的心緒格外翻騰不寧。即使在美女姣好的軀體上馳騁,也只能一時轉移注意力,當純粹肉體的歡愉褪去,心上怒濤的反撲更加洶湧。

他周歲時母親就過世了。童年的記憶幾乎都是在付家,那是一段最為無憂無慮,不識險惡的美好日子。貪玩的孩童不會注意到,從未有來自父親的教導和管束。

之後父親再娶,後母有著驚人的美麗和才華,夏平生就是她帶進燕家的。懂事後燕開庭才意識到,那應該是一位原本極尊極貴的女子,只不知道為何會在玉京這種凡俗城市定居下來。

計夫人性情極為清淡,和燕開庭並沒有多少交集。她既沒有盡母親的職責,也沒有演排擠嫡長的戲碼。惟一有影響的事,大概就是讓夏平生教導燕開庭修鍊。

事後想來,燕開庭覺得父親對這點聯繫可能都是不喜的,但是他當時頑劣不羈,夏平生又不是能夠隨意命令的人,於是也就這樣了。

他第一次真實感覺到來自父親的不喜,是那年傳聞計夫人將要生育。一整年燕府的氣氛都十分詭異,僕役們竊竊私語,父親對他的頑劣從漠視,到表現出厭惡。有一種說法開始悄悄流傳,燕府的繼承權不會留給不學無術的長子。

而這個流言,將匠府「天工開物」內部早就有的新老矛盾擺上了明面。直到那時,燕開庭才知道,「天工開物」的真正主人是他母親,父親的姓氏也是來自母親。

最終,直到計夫人過世都沒有留下一男半女。於是,議論「天工開物」繼承權的暗流也消失無蹤。

然而此事在匠府中引起的派別爭端卻沒有平息,反倒隨著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原本這和燕開庭並沒有什麼關係,一直到十五歲他都沒有正經地加入過家族產業。

導火索是湯管事一家被驅逐。那是他母親生前的燕府總管,後來讓位於夏平生后,就去了「天工開物」做管事,也是為數不多還一直和燕開庭保持聯繫的燕府老人。

驅逐的理由大約是查賬時被發現了中飽私囊之類的罪名。

那幾天發生了很多事情,燕開庭記憶中清晰的畫面只有幾個。

湯家車隊在荒原上被發現的時候,車廂箱籠倒地的碎片中,三十六口男女老幼被凶獸啃食得只剩白骨。

他去找父親理論,被扔進燕家祠堂的時候,父親打在他胸前,震斷了兩根肋骨的那一掌。

還有夏平生將他從祠堂廢墟中找出來的時候,眾人發現「泰初錘」竟已和他結契,父親眼中不會錯認的對他的殺意。

大家都以為燕家祠堂坍塌,是因為鎮府之寶「泰初錘」找到了本命之主,釋放出的能量失控造成的。

但是燕開庭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事情,他只要稍微想一想那晚,血液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沸騰和咆哮。有時候他會整晚整晚地夢見慘烈廝殺的戰場,肩並肩背靠背但是沒有面目的同袍,還有前方黑潮般席捲而來的魔物。

相形之下,大陸城市每隔三、五年就會發生一次的「逢魔時刻」就只像潺潺溪流了。

他已經很久不去回憶過去。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往事攔也攔不住地浮起來,那段缺失的記憶卻仍然沒有蹤影,只有留下的可怖陰影依然如故。但是即使親近如付明軒,他也不願意訴說,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太過軟弱,也會恐懼再次給親近的人帶去災厄。

燕開庭重重吐了一口氣,鼻息間噴出一小團帶著紫電的雷火,「生活就是狗娘養的。」

付明軒注視著那團雷火凝定在空中,緩緩燃燒直至熄滅,「雷火大道嗎?這條路不好走呢。」

燕開庭道:「不比你劍修之路險峻,而且我過不了離障這關的話,什麼道都是看得見摸不著。話說回來,你的號不該是隨便取的吧?寒洲是什麼意思?」

越是真正道門,號就越是講究,哪怕沒有名號,也不能像凡俗散修什麼威風叫什麼。

付明軒道:「我的劍意,一劍光寒十九洲。」

燕開庭愕然,「這天下地分九州,哪來的十九州?」

付明軒在他旁邊也仰躺下來,抬頭指了指天空,道:「此世界外或許另有世界呢,說不定就有十九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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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緣浮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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