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月亮(1)
作者:程靜新年伊始,車廂里稀疏坐著過完元旦趕回紐約上班的人們。不過下午四點左右,天已黑了。間或窗外一片亮,那是進入市區,出了城又是一片灰濛濛的樹林、曠野。很冷了,可暴風雪還沒刮過來,期待中的「白色聖誕」過得陰嗖嗖的。我手上拿著本杜拉斯的《街心花園》,心不在焉的翻著。「這些布列塔尼人本事很大,他們成千上萬地在巴黎火車站下車。……這些人腦子裡只想一件事,那就是繼續生存下去:千萬不要死於飢餓,無論如何每天晚上能有個棲身之處。此外,他們也偶爾遇到個人,一塊兒聊聊。說說大家的不幸,談談各自的艱難。這一幕幕發生在某個夏天,發生在街心花園裡,列車車廂內,市場咖啡館,那裡人群絡繹不絕,還有吹拉彈唱。照他們的說法,沒有這些,他們大概無法擺脫孤獨與寂寞。」真是本閑書,講一個作小商販的男人和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傭沒完沒了的談話。我打了個哈欠。暖氣開得太大了,無聊假期的結束和又一個無聊學期的開始令我煩躁欲睡——如果守著冰箱,我會煩躁欲吃——索性拿了書墊在扶手上,一頭栽了下去。「看!日月同輝!」我拉拉厲放的袖子。「嗬,真的。」眼鏡片后他那雙夢遊似的眼睛難得的聚一聚焦。我從來沒在正午時分看到過這樣的情形。蔚藍的海水、漫步沙灘的白鴿和身後的大西洋賭城都因了這對望著的紅日和圓月顯得有些詭異。「能不能都拍下來?」他擺擺手中的小破相機,對這樣的問題根本就懶得回答。他是我知道的最懂得節省體力的人。除此之外,厲放同志還有其他許多優點,比如像康德一樣按時散步(以及按時吃喝拉撒等等)。十幾歲的時候他稱這樣有利長壽,的確是個從小就有遠大志向的人。如今誰若嘲笑這些習慣,他不再解釋,只擺出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表情。我們上次出遊是他出國前的夏天,在昆明植物園裡好歹還呆了五個小時,回家的火車上夢見大團大團五彩繽紛的花。今年大西洋城只逛了三小時,賭了十元,輸輸贏贏,最後用籌碼換回七元半——別人一換就幾十成百上千,可我們沒有信心在短時間內輸光,更不指望能贏……現在半夢半醒之間還能看見日月同輝,真睡著了,保管夢裡什麼也沒有。幸虧沒睡沉,不一會就聽見NewYorkPennStation1到了。我讀書的地方離紐約還遠著呢,得換乘灰狗。順著人流走出站台,一抬眼就看見greyhound2的標誌。來的時候可和火車站不是一個地方啊,不管如何,我打算先看看這個車站再說,時間還早。再一看指示標——乖乖!是不是做夢啊?這是NewarkPennstation3,我下錯站了。對於Newark我並非一無所知。當初就想坐灰狗到這離普林斯頓近些的,可厲放說Newark黑人太多,我又是晚間到,絕對不可,他接都不行。考慮到這是他頭回對我的安全發表意見,這個城市恐怕算得上臭名昭著了。候車站只有二十平房左右,沒有電子顯示屏,門外也沒有車道;廳內擠滿了拖兒帶女的黑人,售票口只有一個女人,一個黑女人。我還算是沉得住氣的,先問了售票小姐車次,審時度勢還是在這等巴士好;轉回去坐火車,一動不如一靜。給厲放打了個電話——如我所料他不在,必是到實驗室上網去了;如果一天不能在電腦前坐八個小時以上,這人會坐立不安如沒奶喝的嬰兒——我在的這些天就這樣。我不清楚他整天在網上幹什麼,以前還好奇過,現在不想了。偶爾我也在網上亂逛,看到「手指插進去感覺不到女友的處女膜是怎麼回事」一類的帖子,會想像一下厲放敲鍵盤的樣子,覺得有些滑稽。我留言沒說下錯站,只說「到了再給你打」,這樣如果一切平安,就少給他一次說我糊塗的機會;如果我失蹤了呢,可以按來電紀錄追查到Newark。至於我為何半路下車,又如何出事,就是偵探小說的內容了。一邊猶自浮想聯翩,一邊卻在悶熱的廳里冷不丁打了個顫。如果不是這麼多黑人,這倒有點像國內的車站。有人抽煙,還有打嗝打出來的啤酒味;明明只有一個口售票,隊卻歪歪斜斜站了好幾排;位置還有空的,可都髒得沒法坐,還有幾個傢伙橫躺著。我看中了窗邊一個位置,取了份免費報紙墊上坐了。下班車大概還有一個鍾,過路車,售票的小姐也不確定時間。既來之則安之,我又掏出《街心花園》。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街心花園裡碰見了,聊聊天,說說各自的經歷、困惑、夢想或痛苦,平淡無奇得沒什麼不能相信的,可在我的生活中從沒發生過。首先,我只在小時候和父母一起去過市民廣場,很少外出獨坐;其次,旅行中我可能會和老人、婦女、學生聊天,可絕不會和陌生男人搭腔,這是一定的;最後,我沒試過和生人講任何複雜的、私人的問題——其實這些問題,除了大學里和女朋友們談爛掉外也很久沒和人講了。真奇怪啊,我們關注浮光掠影的東西,比如購物、足球、減肥和網路,卻不習慣現實中人與人的交流,尤其是關於自己本身的,不藉助任何外物——比如女明星的日本軍旗裝——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