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1)
作者:盧小狼結婚不算小事,張雪在二十六歲那年輕輕鬆鬆就把自己嫁了。按說這個年齡嫁人剛好合適,少女的靈氣還沒有喪失殆盡,全身都是新鮮,女人味十足,修飾一番便風情萬種;距離中年還有幾年光景,父母還未退休,哥哥剛好事業小成,沒有負擔和拖累;自己工作逐步穩定,單位也相當體面,這使得她常常有時間和條件出入有品位的消費場所,咖啡廳、音樂廳、電子閱覽室等等……這一切都暗示著張雪價值不菲。作為女人,她矜持得像一朵水仙,牢牢地把在堅硬的鵝卵石上,亭亭玉立在素氣的青花瓷碗中。可是她就在結婚的前一周,曾經嘆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密友趙欣說:「看來我只能這麼將就著把自己嫁了。」趙欣和我複述這句話時,強調了看來、只能、將就這幾個詞,她有些嫉妒地對我說:「什麼叫貪心不足,比如張雪,她就是佔了便宜還賣乖,她未婚夫長的帥不說,還是個小軍官,現在這樣的貨色緊俏得狠啊!」我笑而不答,因為覺得自己了解張雪,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係,它不象親情那樣誠實,也不象友情那樣純潔,不過我們也沒有愛情的糾結,這種感覺心裡明白,卻說不清楚。張雪結婚那天我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她看到我和趙欣時,先走到了趙欣面前說:「欣姐你來了。」然後又把頭轉向我說:「姐夫你坐吧。」她這一手讓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因為過去她是叫我哥叫趙欣嫂子的,這無疑預示我們的關係又淡了一層,起碼她在內心已經注意了這一點。趙欣那天表現得猶為虛偽,她真把自己當成了人家的姐姐,說著一些不咸不淡的鳥話,末了還掉了幾滴眼淚,我對著窗戶抽煙時,她恰好摘下眼睛用一張餐巾紙小心地擦拭。一群賀喜的人進來后,趙欣及時地破涕而笑,還不停地朝張雪使眼色,好像她們真是同處閨閣多年的姐妹,弄得我也不禁迷惑起來。去送張雪時,一個主事者成全了我不和趙欣坐同一輛車的願望,我們分別坐進了兩輛車子。我那輛里坐了六個人,雖然都是瘦子,我還是感覺自己鑽進了罐頭裡,動彈不得,像一尾沙丁魚。那個司機也許覺得紅包給的不夠滿意,在路上一路牢騷,說這樣超員車子免不了要大修,何況他是剛剛修好的,他踩了數十次急剎車,我們六個叫苦不迭,我感覺自己的肋骨要擠斷了,鼻子被一個夥計的胳膊肘搗得生疼。車停時,趙欣已經站在酒店門口了,她正和幾個穿著鮮亮的少婦蹦蹦跳跳地踩氣球。我下車時頭暈目眩,趕忙用力吸了一口氣,立刻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幾個人走過來說:「你怎麼還沒喝就醉了。」我強忍著胃裡的翻動站了起來,勉強地笑了笑。趙欣走了過來,她笑得前仰後合,我生氣地看了她一眼,向前走去,即使她追上來也不理會了。這時身後發生了一陣騷亂,人們圍到了彩車前不停地起鬨,我轉身湊了上去,剛好看到新娘張雪正拎著婚紗,鼻子一把淚一把向外逃,那個狼狽的新郎呆在車邊,尷尬地扶著車門。「哎呀,新娘跑了……」有人喊到,張雪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幾個人從我身邊跑過去,他們攔住了張雪,象幾隻捕食的鬣狗一樣把她團團圍住,有幾個人伸手扯住了她的婚紗,張雪抬起腿來踢打,露出一截紅色的底褲,她紅色的尖靴子差點讓她坐個屁股蹲。我跑過去把他們推開了,張雪默不作聲地蹲到地上,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我身後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差點被拉倒,我扭過身看見一個小夥子,他已經被人抱住了,他嘴巴里不停地咒罵著,另一群人則把我拉走了。根據當時的記憶,張雪在我身邊跑過時苦怨地朝我微笑了一下,但後來她告訴我她那時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沒有注意到我。背運顯然沒有到頭,我在入席時和新郎的幾個戰友坐到了一起,他們個個彪悍放肆,用我聽不懂的方言交談。主持宣布可以開始用餐時他們都沒有動筷子,而是把酒杯換成了小瓷碗,其中一個人端起一碗酒走到我面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勸酒,說是感謝我對劉亮平時的照顧,可劉亮他媽的是誰我根本不知道。我謙卑地接過酒碗用嘴巴沾了沾就放下了,他突然顯得激動起來,表示我無論如何應該把這一碗酒喝完。我連連搖手表示自己不會喝酒,他把酒碗端了起來自己一飲而盡,然後又倒了一碗喝乾,隨後又倒了兩碗把一杯蔑視地端到我的臉前,我連連點頭如同搗蒜,那酒入腹辣得我流出眼淚。他們幾個相視一笑,不再勸我喝酒,倒是不停把菜夾到我面前的盤子里。那碗酒使我天旋地轉、心跳加速,視野中一片朦朧,人聲嘈雜就像幾隻蒼蠅鑽進了我腦子裡。酒店裡響起了音樂,是林憶蓮的《沒有人抽煙》,前奏的鼓點讓我熱血沸騰,「……洗心革面,已經戒掉雜念,已經戰勝考驗……」我突然無地自容,我看到張雪和新郎在桌間迂迴,她提著長脖子的酒壺,身後一個紅旗袍小姐端著托盤和他們形影不離,張雪走路有些跛,可能是剛才她踢人的時候受了傷。哎,自由的女人,可憐的女人,一旦進入婚姻的圈套,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張雪雖然已經二十六歲,卻依然是少女般情懷,現在嫁了這樣一個莽漢,又兩地分居,豈不成了電線杆上的風箏,飛不走,也著不了陸,只等得風吹日晒成了殘花敗柳,對我也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想到愁處,我端起酒杯自斟自飲了兩盅,驚得四坐以為說錯了什麼話,個個語塞目瞪不知如何是好。張雪和她的新郎過來敬酒時我面紅耳赤,醉眼朦朧,我覺得自己似乎想說什麼,喉嚨里卻像梗了根魚骨,而魚還留在嘴巴里,卡住了不安的舌頭,讓我咽口唾沫都覺得困難。所以我感覺我只是站起來啊啊了幾句,連自己也不知所以,可是每個人都說我那天說了不該說的話,至於我說了什麼卻沒有人願意告訴我,只說已經過去了就不必再提。趙欣那天象只發怒的小公雞一樣沖了過來,當眾給了我一嘴巴,她怒斥我不知廉恥、低級下流幾乎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我挨了她一巴掌后原地轉了三圈,像個中彈的士兵一樣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我毫無反抗能力,只想睡覺。昏昏欲睡中我看見新郎對著張雪立正行了個軍禮,然後把我從地上拖起來,他嘴唇發抖,睚眥欲裂,幾次揮起重拳都被張雪攔住。最後我被那幾個兵哥哥架出酒店,推上了計程車,趙欣扔給司機十塊錢說:「隨便拉到哪兒,錢花完了就把他從車上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