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不會來
她忽然急切地,想離開這裡。腿是急匆匆的,要走的,腦子卻是糊塗的,彷彿整個人的身子和心靈,意識,是截然分開的,彼此不聽彼此的指揮,誰都不肯罷休。
到天黑,忽然下起一場大雨,烏雲滾滾,濃墨重彩,來得快,去得也快。
大雨之後的天空,一輪月亮早早地上去。這才明白,又是一個下弦月了。忽然焦躁起來,按照路程估算:秦大王早該到了!
可是,他為什麼不到?
難道是沒有出門么?或者是回去后,發現自己突然走了,就生氣了?再也不會來了?
天下,沒有那個男人會不生氣的。當年征戰大半年回到家,卻發現妻子走了——去找其他男人去了!天下,誰能受得了?
秦大王也是人,一個男人!
就算再是寬容,他豈能忍受?
自己在某一刻,竟然忘記了,自己本來是秦大王的妻子!自己又幾曾盡過做妻子的責任和義務?
總是要他幫忙,總是要他救命,然後,便是我行我素。
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忽然沉不住氣了。自己也不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究竟是怎麼了,鬼迷心竅,一天到晚,都陷入那種不能自拔的迷幻里,已經到了快要神志不清的地步了。
她著急起來,便開始收拾包袱。
很簡單的幾件衣物,然後,看了自己的弓箭。等不下去了,這一次,無論如何都等不下去了,必須走了。
而且,小虎頭還在家裡。
門外傳來敲門聲,叮叮的。
「請進。」
門口,是一張十分平板的面孔。
她沒有想到的,不料他竟然又出現了。還以為i,自從那個夜晚之後,他是再也不會來這裡了。他是什麼人哪,是飛將軍!
赫赫有名的飛將軍,那麼忙碌,豈有閑心,將那些等閑小事放在心上?
飛將軍的目光落在她的包袱上,語氣還是淡淡的:「那晚,我喝醉了……對不起……」
她無法回答,只是一笑:「飛將軍,叨擾了這麼久,我真該走了。本想明早向你辭行的,也罷,今晚就提前打個招呼好了……」
「你不等秦大王了?他也許馬上就要到了。」
她搖搖頭:「也許,他不會來了。」
他下意識地問:「為什麼?」
「也許他生氣了。他這個人,脾氣忒大。回家后,發現我不在家,一定會生氣的。我不等他了,我還是自己回去好了,而且,我的兒子還在家等著我,我答應了他,一定要早點回去的……」
他默然無語。
她卻笑起來,十分鎮定:「飛將軍,你成家了么?」
他一時無法回答,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問。好一會兒,才勉強道:「我南征北戰,無暇顧及家庭,也不想輕易連累了別人……」
「可是,現在大局已經有了改變,你們已經有了很像樣的局面了。飛將軍身邊,也需要一個人照顧了……」
他並不介面。
她只好自顧自地說下去:「請恕我冒昧,我在軍營這些日子,看到崔小姐對飛將軍很不錯。她相貌美麗,又熱情大方,而且非常能幹,也能在事業上助你一臂之力……」
「哈,秦夫人這是來替我做媒的?」
她還是點頭:「崔小姐,她是個坦率的姑娘……」
他的聲音淡淡的:「多謝秦夫人一番好意。但是,崔三娘是文龍一般的年紀,幾乎可以做我的女兒了!我向來把她當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秦夫人是想多了……」
「軍旅生涯,十分艱辛,你總得找個人照顧你。」
「我有十幾名親兵,衣食住行,當然有人照顧。秦夫人不必多慮。」
「但是,親兵和妻子也是不同的……」
「哈哈哈……」他笑起來。
花溶從未見他這樣笑過,一時倒愣住了。
「抱歉,我還以為是秦夫人在勸我納妾……我在西域已經有了妻兒……」
「啊?」
「我早已成親,在西域有了妻子和兩個兒子。」他輕描淡寫的,「我們征戰在外,軍中很多將領也在南方成家,有了妻兒。可是,我現在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我的西域妻子,是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嫁給我的,我不想負了她。」
花溶完全呆住了。
這時,彷彿才看清楚對面的男子——那張臉,就如一塊堅毅的化石。遍布了滄桑,單從面容上,是看不出他的年齡的——四十歲?五十歲?
這樣的男人,沒結婚才是奇怪的。
昔日的人結婚很早,按照他的外形推算,難怪會說,崔小姐是自己兒女輩的人了!
可是,他真的四五十歲了么?
她無法判斷。
只是,他的那種滄桑,是決計騙不了人的。不知道經歷多少的痛苦,才會這樣的滄桑。
一瞬間,竟然覺得那是一張已經如秦大王一般滄桑的臉。
真要是那個人,真要是當年的那個翩翩少年,堅毅男子,豈能是這樣呢?
這才發現,他老了!
真要是他,也老了!
被這幾年的痛苦經歷,折磨得老了。
不老的,難道只有自己?
旁邊的桌子上,還放著一面簡單的菱花鏡。
她瞥一眼,看到自己眼角的魚尾紋,那麼深,那麼明顯。
悚然心驚,自己,也是和面前的飛將軍一樣老了么?
誰能年輕呢!
花溶一時語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不言不語地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淡淡道:「這是當地的一些土方,是櫟陽鎮周圍的郎中提供的,也許,對於秦夫人的內傷有些好處……」
她一怔,這才明白,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忙於尋找這些東西。
大戰的間隙,他竟然還顧著這麼多的東西。
心裡一酸,心口卻翻湧著,什麼都說不出來。
「現在,趙德基沿途都在調兵,一些土匪也趁機橫行,亂世紛紜,你一個人上路,實在很不安全。久聞秦大王夫妻,感情深厚,恩愛甚篤,他怎會不來接你?你放心,他肯定已經在路上,也許,就在櫟陽鎮周圍了……」
「!!!!」
飛將軍已經轉身出去。
「謝謝你……」
沒有人回答。飛將軍的影子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花溶徒然地坐下,腦子裡亂得如一團麻一般。
夜色,已經很深了。
一陣腳步聲,到了門外幾十步遠,卻放輕了。幾乎是在慢慢地挪動,帶著一股強行壓抑的急切。
送他的人到了這裡,轉身走了。
這時,還可以看到四處影影綽綽的士兵,巡邏的陣容一點也沒有放鬆。
他走到門口。
透過黑色的窗欞,一個人,坐在灰白色的月影里。她蹲在牆角,蜷縮成一團。待得眼睛適應黑暗了,才發現,她彷彿在微微地顫動。他屏息凝神。良久,才傳來一陣輕輕的嘆息,輕得幾乎完全聽不到聲音。可是,這聲嘆息,卻帶著無限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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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門外,忽然冷得毛骨悚然。
可是,只是一瞬間,又覺得熱血在渾身沸騰,流轉,那麼急迫。
門是虛掩著的,他幾乎一下就推開了。
她在黑夜裡抬起頭,無聲地看著進來的高大的人影。一時,竟然無聲。
他也無聲。
只是急促地呼吸,幾次張開嘴巴,竟然因為激動而哽咽,叫不出口。
「丫頭……」
她渾身一震。要站起來,腿卻是軟的,根本無法挪動。
他幾乎是衝過去的,一把抱起了她,聲音裡帶著興奮:「丫頭,丫頭……」
她無聲地貼在他的懷裡,這一刻,忽然感到踏實。彷彿在風雨里飄蕩了許久的人,終於靠岸了,腳踏實地,雨過天晴。人生,沒得選擇的時候,還能夠踏實。這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久久地擁抱著她,很久沒有鬆開手。
甚至他灼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幾乎要將她整個人,迅速地融化過去。他等了太久,久得自己都快壓抑不住的焦灼,方才隔了千山萬水的走來。
所幸,原來她還是在這裡——無論走了多遠,都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自己都可以找到她,抱住她。
良久,他才燃起了火摺子。
蠟燭重新點燃,燈芯一剪,一屋子頓時亮起來。
燈光下,這才看清楚,面前的這個男人,他腰板雖然那麼挺直,一如既往的魁偉雄壯,可是,臉上的滄桑更加明顯了!尤其是皺紋,已經是深深的……深深的……在他的面頰上,堆積成歲月的痕迹。
他已經到知天命的年歲了。這一二十年,就這樣奔波在路上了。從自己的十七歲,找到三十幾歲。所有的青春年華,消耗殆盡。
可是,自己還是在讓他尋找,不停地尋找,一刻也沒有消停過。
她眼眶濡濕:「秦尚城……對不起……」
他灼灼地盯著她:「丫頭,你說什麼?」
她囁嚅的,聲音那麼怯怯的:「我得知魯大哥的消息后,完全無法忍耐,總是想出來找找,看看他在哪裡,想知道飛將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於是,我就出來了……把小虎頭放在家裡,自己偷偷溜出來了。現在,已經找到了,也看到了……飛將軍,他就是飛將軍……」
飛將軍,他就是飛將軍!
他額上深深的皺紋忽然鬆弛了一下,豹子一般的環眼,也瞬間亮了一下。
「我本是要自己回來的……可是這亂世……我害怕,一個人上路很害怕……」
自從和秦大王重逢后,就再也不曾獨自上路。就算是這一次偷偷溜出來,憑藉著一腔的熱血,一腔的幻想;可是,這幻想很快消滅了,熱血也冷去了。竟然變得那麼膽怯,彷彿整個人都被抽去了精髓,連身子都是軟綿綿的。
他心裡一松,呵呵地笑起來,聲音十分柔和:「丫頭,是不是自從嫁給我后,就變得膽小了?」
也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