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前塵舊夢(四)
少年被桑梓拉著往前走,鳳眼裡滿是茫然和無措。
「不老不死……」他垂著頭,突然道:「那我是不是能和阿梓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桑梓側過臉看他,不禁有些動容。
「娘親走了之後,再沒人願意接近我。」少年將兩人相牽的手緊了緊,低聲道:「他們都說我是雜種,克父克母的不詳怪胎……」
「你是上古鳳鳥的後人,怎麼會是怪胎?你有整個鳥族裡最尊貴的血脈。」桑梓看著他認真道,「修鍊三百年就能化形的妖,放眼整個妖界也寥寥無幾,你已經很厲害了。」
少年眼眶一熱,喃喃道:「從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
兩人腳步一直未停,他這才察覺桑梓將自己帶來了一個小湖邊。
湖光盈盈,四面青草蔥蘢,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
少年說完,輕輕攬住眼前人,神色溫柔,「只有阿梓,阿梓是對我最好的人。」
桑梓鼻尖一酸,晃了晃他的手,轉開話頭道:「你看這裡景色多好,我們來放風箏罷。」
她從少年手裡取過那隻炫目斑斕的鳳鳥,把絲線遞給他,「我在後面幫你拿著,你往前跑,這隻鳳凰就能飛起來了。」
「真的?」少年鳳眼亮晶晶的,想是從來沒見過這種小玩意,把東西拿在手裡翻來覆去不住把玩。
「來試試。」
桑梓也露出個笑來,往後退了幾步示意少年跑去。
銀色絲線極快地滾動,少年飛揚挺拔的背影后,是一隻高高飛起的彩色鳳凰。
火紅的流蘇隨風飄著,鳳鳥眼瞳濯濯、流光溢彩,似要掙破束縛,直踏雲霄而去。
「阿梓——」少年站在不遠處,眉眼張揚,難得肆意地笑著,「我想去九重天,你陪我好不好?我們修成仙人,生生世世都不分開!」
鳳凰的後人飛升容易,自己一株桃花精,血脈低微、修為鄙陋,何談飛升呢?
桑梓靜靜看著他,淺笑道:「好。」
少年得到回應,整張臉都燦爛起來,扯著風箏飛快地跑過來將她一把抱住。
「阿梓,我好歡喜……」
桑梓被撲得向後微仰,「這麼久了,你還沒說過你的名字。」
這懷抱太過熾熱,像燎原的星火,不經意就燙在了桑梓心裡,她聽著自己雜亂的心跳聲,不自覺有些心亂。
這孩子不過剛開靈智,對自己稍加親昵了些,自己在瞎想什麼……
少年頓了頓,笑意有些收斂,「我,我沒有名字……」
「我給你取一個,好不好?」
桑梓順了順他的發尾,眉眼溫潤。
少年方才跑起來的時候,紅衣翻飛,像那立於雲間,烈烈絢然的戰旗。
「古人常說,霓霓如雲旗,以後渡劫飛升那日,你定可如雲旗涅槃成鳳。」桑梓仰頭望了望天邊,側顏清淡秀致,「就叫雲旗罷。」
兩人在湖邊玩鬧許久,直到日薄西山才想起貨物都還沒買,只好尋了家客棧先住下,等明日採買完再回山裡。
松鼠精早在兩人放風箏時就在背簍里睡著了,桑梓給它蓋了件小衣,見還沒醒就把背簍輕輕放在了床邊。
剛沐浴完的雲旗只穿了件中衣,悄聲走過來,坐上床沿抱住了桑梓的腰身。
兩人都穿得薄,這樣貼近像是溫熱的肌膚相觸,驚得桑梓臉上一燙,伸手就要把人推開。
「雲旗,不能總這樣抱來抱去的……」
「為何?」少年抱著不撒手,還低下頭在桑梓肩窩蹭了蹭,不解道:「可我喜歡親近阿梓。」
「男女授受不親,你已經長大了,我們不能亂了禮數。」桑梓身形略僵,無奈地拍了拍他的發頂,又道:「待你有了心悅的女子,成親后你們才可這般。」
雲旗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悶悶道:「我只想抱著阿梓,沒有心悅別的女子……」
「你還不明白這些。」
桑梓笑著搖了搖頭,用了些力將雲旗緩緩推開,溫和道:「外間還有張床,我一會睡那裡。」
許是救過少年的性命,讓他對自己多了幾分雛鳥的依賴,可依賴終究是依賴,不該引著他迷惑成別的感情。
這些人情道理,總該由自己交給這孩子。
雲旗被推開後有些茫然,見她要走,急忙伸手緊緊箍住了她的腰身,「不行,不離開……」
少年人手臂遒勁有力,桑梓被帶得一晃,直接回倒靠在了雲旗懷裡,她不由輕掙了一下,轉臉卻瞧見了少年委屈無措的目光。
桑梓心中暗嘆,只好由他抱著直起身,摸著少年的鬢髮安撫道:「你對我太過依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乖,鬆手好不好?」
「不要。」雲旗把頭埋在她肩窩,耍起了小性兒,怎麼都不肯撒手,微挑的眼尾急得發紅,像只恐慌急迫的小獸。
桑梓看得心裡一軟,手指安靜搭在他發頂,半晌沒再出聲。
兩人僵持不下,待夜色重了,桑梓才率先出聲道:「乖,先放手,我去下面打些熱水來。」
少年顫了顫,低下頭端詳了會她的面色,小心翼翼鬆開手道:「我陪你一……」
「你留在這,」桑梓不容置疑道:「好好想想我方才的話。」
雲旗眼神黯了下來,應聲后就沒了動作。
***
桑梓攏了攏外袍,在大堂稍轉就出了門去。
她得一個人清醒清醒。
夜晚的風有些涼,桑梓繞到了客棧後面,順著路想往湖邊去。
她一向坦然,也十分清楚自己是對少年動了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著從記事到如今都是一個人,起了意后,自己竟是有些怕的。
雲旗才剛開靈智,尚分不清依賴和愛慕,況且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明白了,兩人又能相守多久?
他終究是要飛升入仙道的,而自己哪怕修鍊萬年也難以做到。
屆時他離開,嘗過有心悅之人相伴的滋味,壽命剩下的千百年,自己又如何一個人過下去?
雲旗現在只是誤把依賴當愛慕,索性就拉開距離,什麼也別開始。
桑梓倚在湖邊一顆老樹旁,望著沉沉無星的夜色出神。
也就沒能留意到,湖水正無聲地翻滾著,湖心斷斷續續冒出了些許烏紫煙霧。
「誰?!」
煙霧在桑梓身後瀰漫,等她終於意識到身後有妖物,還沒來得及轉頭,煙霧中立刻伸出一隻蒼白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喉嚨被死死封住,桑梓吃力地揮袖將妖力向後一擲,才堪堪讓那妖物痛得放手。
煙霧裡發出一聲陰冷笑聲,接著便慢慢往前朝桑梓逼近,聲音黏膩冰涼,
「小桃花精,乖一點,過來哥哥這裡……」
「咳,咳……」桑梓捂住被掐紫的頸側,飛快折下一根樹枝握在手裡,運起妖力覆於其上,幻化出一柄長劍來。
她劍指過去,嗓音喑啞道:「你是何妖物?」
煙霧裡傳出陣陣冷笑,突然發瘋般朝前方一竄,尖聲道:「拿你命的妖物!」
煙霧中血氣翻湧滿溢,叫囂著向她面門而來。
桑梓一驚,矮身避開了他的進攻,長劍朝煙霧背後一擲,想要將這邪物劈碎。
兩道妖力相撞,迸發出巨大的衝擊,逼得她節節敗退。
那邪物不知吞噬過多少妖的性命和修為,血氣濃重駭人,桑梓即使拼盡全力也不是會是他對手。
「還在逞強啊小桃花,」煙霧毫不停頓地逼上來,烏紫的氣息在這方天地瀰漫,「呀,你的妖力真是純正,看來還是個沒害過人的好妖呢,這樣……你的血嘗起來應該很美味罷。」
桑梓定住腳步,趁他說話間隙,猛然將長劍化成十柄,攜帶全身妖力,用力擊向了煙霧各個方位。
「妖邪,你休想!」
撕破煙霧的裂帛聲響起,頃刻間便將邪物扯得七零八散。
桑梓心中一喜,還未來及鬆口氣,突見那碎煙化為妖刃,稍一使力就把她的長劍盡數從中折斷。
「怎會……」
她瞳孔縮了縮,臉色漸漸蒼白下來。
帶著自己所有妖力的兵器被折,反噬隨即席捲而來,逼得她嘔出一口血,搖晃著似快要倒在地上。
煙霧暢快地大笑起來,繞到她身後,化出一個渾身血氣的紫衣男子,輕而易舉拿捏住桑梓的命脈,迫著她抬頭看向自己。
「方才離得遠,竟沒瞧見你竟長得這般美,」男人伸出手指抹去了她唇邊血跡,吐出蛇信舔了舔,滿臉邪意,「果然很美味。」
「你這妖蛇,真是噁心……」桑梓元氣大損,連說話都沒了氣力,卻仍舊狠狠瞪著他。
她膚色清透,受了重傷后更是蒼白似透明,水色眸子燃著怒火看過來,更是平白添了幾分靈動風情。
蛇妖舔唇看她,陰森森道:「我後悔了,如斯美人,吸盡你的修為性命也太暴殄天物,還是同我回蛇窟行魚水之歡的好。」
「呸,滾開!」
桑梓掙脫無門,稍加動作便被死捏住命脈,渾身針扎一般疼痛,喉間又嘔出幾口鮮血。
「真是不乖……」
蛇妖掐緊她,滿目淫邪,黏膩的手摸上了她的臉頰,稍加停留又向下要扯開她的領口。
桑梓咬牙閉上了眼,調動著妖丹,想要自爆脫身。
哪怕是死,也不能讓這噁心的邪物得逞。
「……阿梓!!!」
一陣呼嘯的熱浪席捲而來,火焰滾燙熾熱,像是要焚盡這四周萬物。
挾制自己的蛇妖被燒得尖叫一聲,霎時鬆開手,恐懼地向後逃竄。
「十方真火,你是神仙?!」他朝突然出現的少年尖聲叫道。
雲旗衝上前抱住軟倒的桑梓,看見她虛弱傷重的樣子,眼裡湧上滔天恨意,頭也沒回,控制著真火圍住了蛇妖。
「啊啊啊啊——」那邪物周身焦黑,開始嘶聲瘋叫道:「仙人,放過我吧!小的知道錯了,求你放過我吧……」
「你該死。」
雲旗將桑梓摟進懷裡,撿起她身旁的斷劍,剛想運氣,突然被桑梓握住了手。
「不能殺……」她極度虛弱地喘了喘,堅決道:「你殺了他,成仙途上結了血氣業障,飛升時……會有天罰……」
那蛇妖已經被燒得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胡亂痛叫。
雲旗沒有吭聲,抱起她走到了蛇妖旁邊。
桑梓有些發昏,只能撐著眼皮看他動作。
少年修長的手指握住斷劍,頂著蛇妖驚懼絕望的眼神,一寸一寸捅進了他的丹田,硬生生刺碎了妖丹。
「雲旗……」
桑梓閉了閉眼,嘆息道:「不值得這樣做。」
蛇妖漸漸斷了氣,少年扔了劍,將她緊緊抱住。
「我看你許久沒回來,就找來了……」
「我確實有很多事都不懂,但我想學,因為我想照顧你……」
「你之前說的心悅和成親是何意我沒想明白,可我真的想每天抱著你,親你,還想對你做更過分的事,想和你永遠在一起,這是不是就心悅一人的感覺?」
少年眉眼沉沉,沒等桑梓回應,又道:「我覺得是,因為你一看別人我就心裡酸酸的,只想讓你在我身邊,永遠看著我,只陪著我。」
「阿梓,我想的很清楚。」他轉過眼,有些忐忑地看著她,「那你呢?會不會有一點點……也心悅我?」
桑梓心裡震動,她怎麼也想不到,少年是這樣想的。
這一瞬間,好像自己之前的顧慮都盡數消失,什麼飛升、什麼分離,在心愛之人面前,那些又算什麼?
哪怕只能相守百年,她也心甘情願了。
桑梓吃力地挺身回抱住了他,在少年耳邊輕聲道:「我心似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