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殺(4)

35.殺(4)

出殯那天只有寥寥數人,沒有幾個花圈,沒有人群和車輛,孤零零的擔架上躺著一個穿著奢華的大裙子、緞帶舞鞋的瘦小女孩,她臉上化著濃妝,彷彿要趕赴一個熱鬧的舞會。管道工的情緒一直無法平復,他固執地闖進了焚化間,他說他要站在那裡守著她,送她離去。他懇求焚化工人,他說他一定保持冷靜,他只是想最後看著她離去。最終他還是獲得了許可,站在焚化爐的旁邊。然而他卻沒有依照他的承諾去做,他在看到女孩子美麗的舞鞋最後消失在焚化爐前的時候,就開始號啕大哭。他叫著她的名字,無法停止地大聲慟哭。他想奮力掙脫幾個人的阻攔,沖向前去。此刻他身上爆發出的蠻力如此之大,以致那幾個男人差一點兒被他拽倒。最後,他在兩種力的作用下跌倒了。他的臉緊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好像是要全力抓住那個他始終沒能貼近的靈魂。小沐和一本掉了封皮、經年累月的聖經一同燒掉了。這整個過程我都很平靜,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她。我只能看到她的舞鞋,想象著她的面容。小傑子也來了,站在我的旁邊,他的表情很平淡,讓人無法洞悉他內心的情感。我的身體一直在發冷,我的眼睛的餘光一直在他的身上游移。因為這幾日里,一直有一種可怕的直覺左右著我。小沐出現在我的夢裡。她在我的夢裡和小傑子搏殺。他掏出明晃晃的刀子對著她。救我救我!宛宛,救我!小沐沖著我大喊。我總是在這個時候驚醒。坐在能看到一角夜空的床上,我覺得小沐就在天上,她在和我對視,她在用夢告訴我一些什麼。也許是我的直感,也許就是小沐在冥冥中的呼喊,向我昭示著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小沐的死亡一定和小傑子有關。小傑子一定去見了小沐,把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告訴了小沐。在小沐彌留的時刻,她的絕望和傷心我都深切地感覺到了。我的耳朵里,也仍舊在重複著她的那句「不,不,不」。小沐最後的死不瞑目,含恨而終……我肯定,這一切是小傑子造成的。他逼死了小沐!可是我又能怎麼做呢。誰會相信我的話?當我去對別人說,我能感到小沐的內心,我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知道小傑子是逼死她的兇手,別人會不會覺得我是瘋了?他現在就若無其事地站在我的旁邊,他如此鎮定,他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曾潛進小沐的病房,對小沐說過那些話。他以為那些都隨著小沐的死歸入塵土,成為永遠不能掘出的秘密。然而他錯了。我知道這些,並且我絕對不會放過他,是他害死了小沐。他毀了我,害死了小沐。我不會放過他,我發誓。可是我要怎麼辦?誰會相信我的話呢?除了管道工以外的我們四個人,都站在火葬場的一塊淋著大雨的空地上。小傑子和我站在一邊,紀言和唐曉站在一邊。小傑子笑嘻嘻地把他那張令我厭惡的臉湊過來,大聲說:「現在我們走吧。」我知道他是故意說得那麼大聲,好讓紀言聽到。我恨不得伸出雙手掐死他。我要怎麼辦呢,我究竟應該怎麼辦呢?我不斷地問自己,忽然慌亂的目光和紀言的目光相撞。紀言從那天抱著我回到醫院之後,沒有再和我說什麼。小沐死後我們又疏遠了許多。好像我們這十幾年的愛一直是圍繞著小沐展開的,現在她死去了,我們中間那些牽牽繞繞的線全都被剪斷了。可是當我看到了紀言的一刻,還是感到了些許的溫暖。一小撮的希望彷彿被點燃了。紀言,是的,紀言是知道我和小沐的息息相通的。我要說給他這個真相,他一定可以明白。也許我應該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他是我最後的依託。我還是這樣地相信他,我還是無法把一分一毫的愛從他的身上移開。我想這個時候我是多麼迫切地想要訴說。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訴他,我仍是多麼地愛他,我的遠離,我的「背叛」僅僅是因為我想換得小沐最後時刻的幸福。可是我失敗了,我太傻了。小沐的最後時刻一點也不幸福,她死都不能瞑目。所以我所付出的一切代價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訴他,是小傑子害死了小沐,小沐在最後時刻有多麼痛苦,她一直在喊「不,不,不」。我要把這些告訴紀言,我要問他,我們究竟應該怎麼做,怎麼對付這個混蛋。於是我一步一步,非常慢非常專註地向紀言走過去。紀言用一種沉重而複雜的表情看著我。我全然不顧唐曉就在他的身邊,對他說:「紀言,我有話要對你說,你跟我走。」我抓住紀言的手臂。紀言卻還是以原來的姿勢站著,一動不動。我抬起頭,迷惑地看著他。他又停了一會兒,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你現在滿意了吧?小沐死了,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和小傑子在一起了。你應該很開心吧。」我盯著他的臉,無法相信這是紀言說的話。他不知道真相,他誤會我,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居然說,小沐死去我會開心。他以為我一直對小沐付出的感情都是虛假的嗎?他否定了我一直以來的真心。他對我已經沒有愛了,他把我想象成了一個如此居心叵測的女子。此刻我終於懂得,再也,沒有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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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悅然長篇小說處女作:《櫻桃之遠》(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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