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教堂抑或鬼城堡(下)
我於是就打開了它。裡面有一疊照片。我拿出來,借著燈光看。女孩的照片,從7歲到19歲。還有她和紀言的合影,從小女孩到妙齡少女。7歲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認出,那個女孩就是段小沐。7歲的她,面容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的她毫無分別,狹瘦的臉,灰紫色的兩腮。眼睛里的東西即便是在照片這樣的靜態下,也能看出來是不停流動的,像兩個很輕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渦。然而照片上的她還是和當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著雙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紀言的身上。我終於悟出紀言讓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過來,段小沐架著拐杖是由於我在那次搖鞦韆的事件中,弄斷了她的腿。紀言讓我看這些的目的是讓我認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並未感到愧疚。因為我始終認為這是一場彼此對抗,彼此爭鬥的戰爭。那麼戰爭的雙方都要承擔戰爭的後果。須知這些年來,我的心絞痛和我的幻聽從沒有離開過,何況她也同樣把右腿的疼痛施於了我,不是嗎?為此我放棄了舞蹈。也就是說,這個魔鬼,她從未從我的身上走開。我們已經是兩敗俱傷。我心裡亂得很,只好接著看照片。八歲的段小沐換了一身衣服,還是架著拐杖,站在紀言的旁邊。九歲,十歲,每年一張照片,唯見段小沐換了衣服,不變的姿勢,不變的拐杖。十八歲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檯燈前,正在縫製東西,——她手中捏著的那個小東西正是紀言的書包上掛著的那個小玩偶。原來是她綉了送給他的。直到19歲的這張,段小沐已經完完全全變了模樣,單看這一張,我已經不能認出她。她看上去仍舊是個病態的姑娘,蒼紫的臉色,狹長的臉龐,沒有一點水分的頭髮,可是她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里聚滿了夏夜的螢火蟲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靜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條深深的大道在眼睛裡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勝。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在誰看來,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賴的,你無法把她和魔鬼聯繫起來。此時我已經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頹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裡始終拿的是那張她19歲的照片。我猶豫不決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來,仔細看著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像深深庭院里的馥郁芬芳的紫羅蘭一般,明媚的香氣把整個庭院里的陰翳都壓下去了。她的樣子已經完全顛覆了我心裡原先那個魔鬼的形象。我想夜晚已經到了。可是我無法確定。這教堂不能透進一絲的外面的光,只有遙遠的頂子上掛著一盞不斷有灰塵抖落下來的燈。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覺那個叫耶穌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後好像還跟著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們湊過來,像圍觀一個病人一樣地圍住我,觀看著我。他們也許是切開了我的心臟,我的心臟肯定是黒了去,爛掉的——此時我的心臟又疼了起來。我彷彿感到身體里的部件都掉了出來,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聲音也像穿了線的風箏一樣,被遙遠處的人牽動著,從我的兩隻耳朵中間飛來飛去。我終於,掉下眼淚來。紀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將我關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將我投入黑穴里,用她的照片來刺痛我,我現在仰面向天,卻不敢睜開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燈下,我彷彿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熾烤下,已經是風乾了的。整個夜晚我都被關在這如洞穴如墳墓一般的教堂里。我沒有力氣再去門口叫了,我只是躺著,聽我的腕錶嘀嗒嘀嗒的,像山洞裡的泉水一樣流淌出去,我真的要乾涸了。門再打開的時候是次日的清晨,我感到曦光潑灑在我整個冰冷的額頭和面部,像是要澆醒這個昨夜酩酊大醉的酒鬼。可是我仍舊不動,平躺在那裡。我能感覺到有漸漸走近的腳步聲,細碎而小心,不睜開眼睛我也能夠判斷出那是紀言了。紀言在我的身旁坐下,他很久都沒有說話,我也不開口,還是這麼躺著,我手裡捏著的是段小沐的照片,我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如果有的話,我也許還會把那張照片捏碎了。紀言把我扶起來,我的整個身體都軟軟的,彷彿已經不能坐起來——他只好用手在後面撐著我的背:「對不起。把你關起來這麼久。」我把手裡的照片鬆開,忽然間有了一股很充足的力量。我突然舉起手,一個耳光扇在紀言的臉上。紀言沒有理會我這隻打他的手,也沒有理會他紅透了的半張臉。他只是揀起那張照片來,然後緩緩地說:「跟我回去見小沐,好嗎?我把你領到這間教堂里是希望你在這裡反思你做過的事情,希望你在這裡懺悔,然後你能回心轉意,跟我回去見段小沐。」我擺脫了紀言那隻在我身後支撐我的手,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教堂的大門走去。這是鬼房子,我得立刻出去。我頭也不回地出了教堂的門。站在荒蕪的山腳,卻看不見前行的路。他很快跟上我說:「跟我走,我帶你下山。」我重新回到學校宿舍的時候已經是中午。走進房間,我就看到了坐在書桌旁,神情不安的唐曉。我按下心上的火,一頭栽在自己床上。可是沒有幾秒鐘唐曉就站起來,走過來,在我的床邊坐下,頭探著看著我。她小聲試探著問:「姐姐,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呢?你,你,整夜都和紀言在一起嗎?」我再也不能忍受她這樣的提問。我猛然坐起來,幾乎是咆哮地說:「你究竟想怎麼樣呢?你既然那麼在意我是否和他過了一夜,你幹什麼還要告訴他我在哪裡呢?」她低頭不說話,等我又躺下恢復了平靜,她才抽泣著說;「姐姐,你可知道,他的任何要求我都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