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絕念,新希望(2)
病房裡小沐坐在床上,身前放著一隻乳白色橢圓形的長柄籃子,裡面裝滿了鮮紅欲滴的大櫻桃。挨挨擠擠的,像是節日里飄浮在城市上空的一團紅氣球。我想那一定是管道工買來的,已經過了櫻桃成熟的季節,它們看起來格外珍貴。紀言和唐曉站在窗子旁邊說話,我看了他們一眼,徑直走到小沐的床邊。我蹲下來,把手放在小沐的手旁邊。小沐揀了最紅艷的一顆櫻桃遞給我。那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一團紅色,很容易讓人沉迷。我把它放在嘴裡,酸酸甜甜的汁液讓我苦澀乾燥的口腔異常爽快。小沐看著我把櫻桃吃下,就興高采烈地說:「宛宛,我想起在酈城的東面,從前我自己坐車去看小傑子的那次,曾看到過茂密的櫻桃樹。可是我和你一道去的時候,卻不見了。你說那裡到底有沒有櫻桃林呢?」「有的吧。」我因為一心想著小傑子的行蹤,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嗯,我也覺得是有的,因為我常常夢到那裡。」她堅定地點點頭。「是嗎?」我柔聲問,心裡仍是想著,小傑子到哪裡去了。好在小沐並沒有察覺,她完全沉浸在對那一片櫻桃林的嚮往中:「初夏的時候,那裡長滿了大片大片的紅色果實。像紅色的雲彩一樣好看。等我的病好了,明年我們去那裡摘櫻桃好嗎?真想睡在櫻桃樹下,一定能做個很美的夢。一直睡,直到被掉下來的果實砸醒。那該是多麼愉快啊。」她充滿憧憬的目光彷彿已經看進了未來,看進了我們一起在櫻桃林的那一時刻。那是一張任誰都會動容的充滿幸福容光的臉,把我也帶到了那片櫻桃林。恍恍中真有大團的紅色祥雲在我的頭頂綻放,果實的芬芳在我的周圍流淌。所謂幸福,大概就是這樣。我把手疊在她的手上,輕輕地點頭:「好,當然好。等你康復了,我們去摘好多櫻桃。吃很多天都吃不完。」她聽了我的話感到非常滿足,不再說話,枯瘦的手指放在籃子里,慢慢地撫摸著那些果實。我仍舊六神無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呃,小傑子剛才來過嗎?他去哪裡了?」話一出口,我就感到了紀言投過來的目光,一種忍無可忍的目光。他還是在乎著我的嗎?「來過的。他說他這兩天得陪他朋友去一趟落城運一批木材。他們現在合夥做木材生意,好像一直都在賺錢呢。」小沐天真又得意地說。天下對於小沐來說,最令她開心的事情,莫過於小傑子安安份份地做點事情。我終於放下心來,還好,他沒有對她講實話。我說:「那麼小沐,你就好好地等著做手術吧。手術好了我們就可以去櫻桃林了。」我盼望手術快些結束,我想帶著小沐離開酈城,我想讓她去落城,住到我們家去,我們便可以永遠擺脫小傑子。我還站在那裡,忽然間感到紀言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他露出久違了的誠懇的表情:「我們單獨談談好嗎,宛宛。」我點點頭。我們同時轉頭去看了一眼唐曉。唐曉很窘迫,立刻說:「我去超級市場再買些水果來。」於是我們三個都走出病房,管道工也去給小沐做晚飯了。「小沐,你休息一會兒吧。醫生說,你需要多休息。」我給小沐關門的時候說。「知道啦。」小沐回應我,她臉上如春水般波光灧漣的微笑漸漸被合在了門裡。我們三個默默地低頭走路,一直走到長廊的盡頭。然後我和紀言向左走去,而唐曉徑直穿過路口,向前走去。我知道她一刻也不想和紀言分開。我和紀言一起走了一段路,都是沉默無話。一直走到這條馬路的盡頭,我們都停了下來。紀言忽然開口對我說:「學校要開學了。等小沐動完手術,我們就得回去了。」我抬起頭看著他。我不知道他所說的「我們」指的是誰。是不是還包括著我?可是我仍是點點頭,表示理解:「你和唐曉先回去吧。我留下來等到小沐出院。」其實我早就知道事情終究會是這樣,他和唐曉一起離開。那是我不能挽留的事情。然而我還是想逃避它。我已經麻木的心裡還是隱約地念著:紀言,紀言,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我現在有多麼恐懼,你知道嗎。他張開嘴還要說什麼,我卻搶先說:「紀言,我想去幼兒園看看,聽說那裡要拆掉了。」我不想讓他再說什麼,只是希望好好地珍惜這和他還能相聚的片刻。紀言的眉毛輕微地動了一下,表示同意。於是我們坐上一輛計程車,去了幼兒園。事實上在酈城,我和紀言並沒有太多可以憑弔往事的地方,我最先能想到的,就是幼兒園。幼兒園,這個荒廢了的小型遊樂場,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時候還是讓我們非常吃驚。滿眼都是高得令人窒息的草,纖細而堅硬,橫七豎八地生著,把眼前的幼兒園分割得支離破碎。我已經找不到蹺蹺板了,它也許隱沒在高草裡面,也許早已被丟棄了。滑梯還在,卻已經缺失了爬上去的梯子,尷尬地杵在那裡,像個一無是處的廢人。唯有鞦韆,不論草有多高,遠遠看去還是老樣子。我向它走過去,跨過高草。高草隱沒了我的小腿,和我的裙子輕輕摩擦著,一片沙沙沙的聲音。身後的紀言沒有動,可是我感到他在看著我。我走到鞦韆前邊,慢慢坐了上去,卻發現因為周圍的草太高而茂密,把鞦韆緊緊地包圍起來,鞦韆根本無法盪起來。我坐在上面,鞦韆卻只能前後輕微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