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絕塵
天色未亮,長陵一宿沒闔眼,本打算回去補個眠,一挑開帳簾,就看到付流景衝到跟前來跺著腳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你怎麼會在我這兒?」
付流景沒好氣道:「我半夜睡不著,本想來找你聊聊天,結果你居然人不見了,說好了不能離開百丈,你居然還問我出什麼事?」
「不到兩個時辰,還死不了。」長陵越過他坐到方桌前,自行斟了一杯水。
她並未將剛才的事告訴付流景,若讓他得知越家營走著一個隨時爆炸的炸藥包,也不知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付流景恨不得踹她一腳。
但他當然不敢,看到了人平安回來,他整個人放鬆的伸了個懶腰,直接橫倒在長陵的榻上。
長陵微微皺了皺眉,「要睡回你的帳去睡。」
付流景沒回應,長陵走到榻邊想要叫醒他,卻發現他已微微打起鼾來。
長陵搖頭失笑,想來他當真是困得慌,這才一沾枕就入睡了。
她替他蓋好了被褥,看他鬢角落下的幾縷烏髮被他含在嘴裡,想起兩年前第一次見到付流景時,他也是這樣毫無形象的趴在地上。
兩年前她奉長盛之意前往江南剷除一個邪教,那教主季子凝是個女子,看去秀雅可人,實則殘忍至極,不少忠義之士都慘死於她手中。長陵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她后,易容成她的模樣,從而進一步搗毀邪教。
說來,當年在茂竹林她本來就打算動手殺了那幾個長老,救下付流景純屬意外。付流景被邪教中人擄去后原本驚魂未定,結果一轉眼就被長陵搶去隨手一拋,腦袋一磕就暈了過去。
長陵無奈之下,只好把他撿回竹林木屋中歇養。
付流景醒轉后看到救了自己的是個大美人,揚言要以身相許,長陵正想揭開人皮面具,聽到他名字后才知他是長盛一心想要招攬之人,她心念電轉,想再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沒料想幾日相處下來,她發覺與付流景在一起的時光十分愜意,他說話風趣處事毫無章法,永遠都猜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她再不願被他看到自己的真正面貌,傲慢如她,豈容見棄於人。
所以她不告而別,縱然後來再逢,她已是叱吒風雲的越二公子,他自不會作何他想。
長陵將那短短的幾日光景埋藏於深處,她從沒過對付流景提起隻言片語,直到身中同心蠱,長盛昨夜的那番話讓她再度動搖。
看付流景癟了癟嘴,翻了個身繼續睡,長陵情不自禁的揚起了嘴角。
王珣主僕二人悄無聲息的離開大營,不知去向。沈曜他們雖然一度奇怪,卻無心去追究,前方的哨兵傳信來說,漠北軍又有了新的動作。
「將軍,漠北軍全線收縮,十萬大軍動身前往薊州關卡。」
沈曜不明所以,「薊州?那不過是一個邊城小鎮,就算攻破仍有瀧江阻隔,隔江所望乃是賀家,他們豈敢對陣賀家三十萬兵馬?」
「他們不敢。」長盛來回踱了幾步,「漠北軍此前折損不少糧草,再拖延下去只能無功而返,薊州雖然只是一個臨海小城,物資尚算豐富,他們若洗劫薊州,與我們的對峙至少能再拖延一個月。」
長盛身側的副將魏行雲道:「一個月足矣讓他們雁國再派援軍,我們若是再調來巴蜀四郡的兵馬,賀家定會趁虛而入。」
沈曜見付流景始終默不作聲,出言問道:「流景兄如何看?」
付流景此前似乎一直在看著長陵發獃,聽到沈曜問起,怔了一下,「啊?什麼?」
「漠北軍前去薊州,何以要調派如此之眾?此等時節分散兵力,對他們有何好處?」
「他們多抵是擔心途中會遭伏擊,畢竟那對峙泰興的兵馬佔據良好地勢,我們也不見得會冒險一戰,不過……」
「不過什麼?」
付流景臉頰綳了綳,沒有回答,長陵卻指著地圖上的一處道:「誰說我們不能冒險?」
長盛看了長陵一眼,「你的意思,是要對那前往薊州的雁軍下手?」
「我們今夜從南門而出,繞過伏龍山的這條瀑布擇捷徑而行,在他們途經的泰谷交界之處自山側突襲,」長陵不容置疑:「只需三萬步兵,由我統帥,必將雁軍悉數圍剿。」
長盛稍稍思付,留下六萬越家軍與兩萬沈家軍守城,泰興城不至被攻破,但要殲滅前往薊州的漠北騎兵,儘管危險,長陵親率的贏面比他要大。
在場諸位皆以為可行,長陵見長盛也未有提出異議,正想下令厲兵秣馬,哪知付流景一臉不悅,振袍離開了帳內。
眾人不明就裡,長陵視若無睹,徑自在地形盤邊上繼續研究地勢。
皓月當空,付流景坐在城牆邊,一手持著酒壺,晚風輕輕拂動他的衣襟。
他坐了好一會兒,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都會裝作不經意的回過頭,沒看到想看的人,嘴角牽動了一下,自嘲的扭過頭獨自飲酒。
當長陵走到他身後時,他的酒壺早空了,她換上一身鎧甲,腰間配著長劍,銀色的面具在月華下顯得英氣逼人,「我走了,你留在泰興等我回來。」
付流景不吭聲,長陵欲要離去,卻聽他叫住了她:「長陵。」
「你今年多大了?」
長陵眉梢微微一動,「十七。」
付流景轉過身,深深望著她,「你殺過多少人?」
「沒數過。」
「所殺之人都是惡人么?」
長陵雙臂抱在胸前,「都是我的敵人。」
「你不怕有人找你尋仇?」
長陵聞言一怔,付流景見了,笑了笑,吐息間帶有一點酒氣,「是了,你是中土第一高手,有誰能殺得了你。」長陵不答,付流景繼續說道:「我從未殺過一個人,別說人,連一隻雞都沒有殺過……我膽子很小,所以,害怕戰爭也厭倦戰爭……」
長陵看不懂他笑中的深意,更聽不懂他這番狗屁不通的話,只當他是擔心自己戰死了會讓他受到牽連,「我承諾你,兩日內必平安歸來,絕不會引發同心蠱毒。」
付流景低下頭,長長吸了一口氣,又迅速背過身去,「我知道,你去吧。」
長陵轉身跨步離去,沒有發現他手中的酒壺壺口被他捏碎,鮮血從手心滴落。
是夜,越家聚齊各步兵營悄悄出城啟程至泰谷溝,一路未有半刻停留,在繞過伏龍山之後的那片險而又險的瀑布,長陵領兵由東向南,翌日日中,即抵達泰谷地帶。
泰谷溝地勢特殊屬丘陵之地,有許多山嶺與灌木可做伏擊之用,算上時辰雁軍最遲黃昏也要經過此地,副將魏行雲不敢耽擱,按計劃將兵馬分伏于山道兩側,長陵則挑了處視野絕佳之地,藏身於樹中,以便隨時迎敵。
可他們這一等等到日落西山,別說漠北軍的十萬鐵騎,方圓百里內連半個人影也沒見著。
如此一來,莫說長陵,連魏行雲他們都不免又驚又疑,泰谷溝是前往薊州的必經之地,雁軍不走此處,難不成改道去往別處?
長陵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兆,直到遠方灰藍的天幕中,隱隱蔓延起肆意的黑煙,她只覺得腦中「嗡」一聲,身體竟似僵住一般,看著泰興城方向升起赤紅之光。
所有人見了,均是驚駭不已,魏行雲驚道:「二公子,雁軍竟然選在此時攻城,看來先前移軍都只不過是為了分散我軍的幌子。」
長陵強自按捺下來,「若只是幌子,我們派出的斥候應當會及時察覺,怕只怕是我們軍中出了細作,有意與雁軍勾結。」
魏行雲一凜,「什麼?!」
長陵的手慢慢握緊了腰間的劍柄,她對魏行雲道:「魏將軍,我先一步趕回泰興,你速速帶兵跟上,不論發生什麼,都切忌衝動捲入混戰,弟兄們的命可都握在你的手中。」
論年齡,魏行雲比長陵大了二十有餘,平日里難免會有看不慣她桀驁不馴之時,可眼下乍然聽她這麼一說,魏行雲臉色刷地慘白,「二公子,你孤身回去,未免太過犯險……」
長陵又豈會不知這個道理?但一想到付流景在泰興城內等她,只想若是回的遲了,怕也是活不成了。
「魏將軍,先行一步。」她說完話,身形一閃,便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東方黯紅的天愈燒愈旺,衝天的黑煙愈來愈濃。
這一路上長陵一遍遍安慰自己城中尚有軍士八萬,那漠北軍就算傾盡全部兵力,沒有個三日斷不可能破的了城的。
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往泰興城,但山路崎嶇,饒是她輕功再好,等趕至伏龍山斷崖處也足足費了一夜,一夜過去,從天黑到天明,當她眺望著泰興城的那瞬間,彷彿看到了一幅用鮮血浸染的畫。
黃沙捲起了燒焦的越家旗,漫漫沙石中,被新躥起的火苗吞噬而去。
那是一片灰沉沉的死寂,城樓上橫七豎八躺滿屍體,護城河外屍橫遍野,城內點點火把在各處閃爍,雁軍的笑罵之聲,城中百姓的哭喊之聲此起彼伏,陰風怒嚎,似乎也在試圖喚醒慘死的靈魂。
伏龍山的瀑布聲響淹沒了一切聲音。
長陵一步步走下伏龍山,視野所及之處都堆積著越家士兵的屍體,空中盤旋著幾隻禿鷲,路早已殷紅,血匯流成溪,湧入飛瀉而下的瀑布中,滾滾河流也被染成一片赤色。
心底深處死死壓抑的恐懼終於在這一刻支撐不住了,長陵下意識的去翻尋還有沒有存活者,這時一個背插羽箭之人突然站起了身,面目猙獰的舉刀向她砍去。
長陵稍稍避開,回頭看到那人面孔,正是飛鷹派掌門孔不武。他早已殺紅了眼,見一擊不成大聲一吼,再次劈砍而來。
「孔不武,是我。」長陵截住了他的手。
孔不武聽到她的聲音,整個身子徒然一晃,他的眼睛似乎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影,雙手一松,整個人無力的倒向地上,長陵忙蹲下身扶起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大哥人在何處……」
「他們勾結雁人,殺了越大公子……二公子,你快走,沈曜他們……就要來殺你了……」孔不武的手慢慢垂下,那雙慢慢變得空洞的眼,卻終究沒有閉上。
長陵僵了片刻,伸手替孔不武闔上了眼。
「本以為還需半日,沒想到二公子這麼快就回來了!」
長陵循聲抬眸,有一大隊騎兵自遠出來,當先領兵的正是沈曜,他的身側依舊跟著那些江湖高手,卻少了四五個與越家交好的,怕是和孔不武一樣有死無生了。
長陵一言不發站起了身,沈家軍個個都不敢離她太近,臨近十丈的距離就停了下來,倒是有一半雁軍靠得近些,很快把她前方的路圍成鐵桶一般。
此刻沈曜的臉上再無半分昔日的仁義之色,她看著那張笑的扭曲的面孔,手指勒著劍鞘摩挲,「好個武林盟主,好個沈家,竟連勾結外敵之事都做出來了。」
以援軍抗雁為名,利用越長盛與他多年兄弟之誼,想來許久以前這一局就已布下了。
沈曜唾之以鼻:「你們用刀殺人,我們以謀殺人,都是殺人,何來貴賤?」
長陵冷笑一聲,想到眼前這人就是大哥心中「重情重義之人」,心底驀然湧起無限的悲涼,她盯著沈曜,一字一句問:「我大哥可是被你所殺?」
沈曜雖然也懼怕長陵,但他仗著離她尚遠,身邊有高手相護,只消她稍有動作,身後的士兵便會毫不留情的拉動弓弩,此刻是他立威之際,自不能有半分怯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越長陵,你現在,還能如何?」
沈曜抬眼望去,他剛看到長陵抬起頭,眼神中升起一股殺氣,下一刻起落有如日月不住空,轉瞬飄轉失了蹤影。
沈曜倒抽一口涼氣,乍見白光驟現,突然之間空中湧出一股浩然催城欲倒之勢,一道人影宛若鬼魅幽魂般出現在沈曜的頭頂之上,劍刃破空之聲猶如鬼泣,這一招名為「渡魂」,渡魂一出,向來有死無生。
「哐當」一聲震天之響,劍竟錚然而斷,長陵倒躍落回地面,沈曜身邊諸人這時才紛紛拔刀護住沈曜,目中流露出極度驚駭之色,更別提沈曜手中那根本來不及出鞘的碧落劍。長陵手中長劍已裂為三截,散在地上,卻不是因為有人所擋,而是劍早就被人換過,劍質拙劣,當真氣灌入時根本無法承受,這才自行迸裂。
長陵扔掉斷劍,有劍無劍對她而言本無太大區別,她手腕一抬,正待翻掌,卻忽覺心口氣血翻湧,「噗」的一聲,一口血霧噴出,劇痛剎那間傳遍四肢八骸。
長陵瞳孔微微一縮,只感到周身開始麻痹,體內的真氣沸騰欲散,她試圖強行運功,五臟六腑當即痛不欲生,心頭血再次嘔出,血滴滴落地,夾著絲絲黯黑之色。
這不是受傷,而是中毒……
是同心蠱毒發!
沈曜剛剛險象環生,頗有些心有餘悸,看長陵連連嘔血動彈不得,這才壯起膽子,道:「你越是催用內力,毒性傳的越快,還是省些力氣吧!」
長陵摁住心口,勉強站穩:「你殺了付流景?」
沈曜聞言怔了一怔,隨即大笑道:「看你將死,我行善一回,好讓你知曉自己是怎麼死的。」
沈曜與周圍的人交換了下眼神,齊齊牽動馬韁讓出一條道來,但見有一人緩緩策馬踱出,一身墨藍色儒衫,容色沉穩,眉目如畫,正是付流景。
長陵氣驀地一滯,一晃竟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眼。
沈曜似乎十分滿意這樣的效果,「越長陵,你可知離枯草之毒是他所配,十字崖的蠱蟲亦是他所置,只怕他從未告訴過你,同心蠱蟲本可轉移,他早將所宿之蟲移入一隻鷹體內……哈哈,你出征之夜,正是他親手了結鷹命之時。」
長陵失神的看著付流景。
這猝不及防的一番話,仿似滾滾岩漿碾過,將先前所有的美好融得分裂崩離,而後化為一根細針扎入自己的胸腔,她居然有些喘不上氣來,嗓子眼又冒出一股腥甜之味。
付流景的眼神流轉著深沉複雜的意蘊,唯獨沒有笑意,長陵看著他,回想起他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他。
「為什麼?」
付流景沉默半晌,終道:「你可還記得袖羅教的季子凝?」
「我生平從未在意過什麼女子,她是第一個,未殺過任何人,你是第一個。」
長陵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口中的季子凝究竟是誰。
難怪前日夜裡付流景忽然問起自己:你不怕有人找你尋仇?
尋仇?原來他說的正是自己。
季子凝,哪來什麼季子凝。
當日茂竹林時初相遇時,真正的季子凝早就讓她滅了!
剎那間,長陵仰頭笑起來,不知是覺得太過荒唐,還是笑那造化弄人。
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沈曜身邊的那群武林至尊,他們固然為除越長陵而來,但眼見這絕世風華的傳奇落到了這等境地,心中居然半分歡喜之意也沒有。
長陵卻只是笑,而後突然摘下臉上的面具,飛一般的擲向付流景的頸部,付流景險而又險的縱身而躍,那面具堪堪劃破了他的臉,直把他身後士兵的身子穿出一個洞來。
付流景飄然落回地面。
長陵看著他,他的臉沒有流血,臉頰微微掀開一角人皮面具,卻不揭開。他就那麼施施然站著,離她僅有一丈距離,身後是濤濤流水不息。
原來他不僅不會武功是假的,連那張臉皮也是假的。
現下想來,結拜之時他敢對天起誓,說什麼福禍相依報應昭彰,怕只怕那「付流景」三個字也只不過是一個謊言罷了。
長陵目中的哀意漸漸淡去,她年少時便身負絕學,橫行天下,未將任何人放在眼裡過,如今驟然發現自己喜歡上一個徹頭徹尾的虛假之人,竟也不覺得十分悲傷,只蔑然看向他,語氣一如平常:「付流景,有時報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
她話音方落,一掌襲向付流景,付流景疾勢避退三步,硬接一掌,感到那掌力綿軟無力,知她已是到了強弩之末,自能輕易將她擊潰,但卻不知怎地下不了那個手。
同心蠱毒發至此,長陵內里的五臟六腑早已痛絞成一團,這掌一出,她聽到自己經脈盡斷之聲,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眼下與付流景近在咫尺,兩人同朝河流方向掠去,眼看就要一齊跌入水中,長陵突然嘴唇微微蠕動,用自己女子的聲音對付流景道:「阿景,你說我們在茂竹木屋下所藏桑落酒,如今,可還在?」
這一聲幾不可聞的問語令付流景心中的那片寧靜乍然爆裂,霎時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極其痛苦又極其不可置信的看著長陵——
長陵反手給了他一掌將他推向地面,回頭朝付流景微微一笑,她笑意盎然,襯得眼邊赤焰不可逼視,付流景只覺得那笑冰心沁骨,下一刻,她整個人墜入滾滾奔流之中,再無蹤影。
付流景栽倒之後,獃獃的看著長陵消失的方向,不知為何,眼淚奪眶而出。
那人是千古難逢的傳說。
即使在瀕死之際,依然帶著笑意,無人敢近。
墜落前她仰頭看著風煙俱凈,天山共色。
她忍不住可惜,這樣的大好河山,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