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剛認識偉時,我對他絲毫沒有好感。他膚色偏黑,面頰消瘦,臉部的稜角略顯突兀,眉毛雖然濃密但距離眼睛很近。以當時我的觀念,這些特徵彷彿都是流氓地痞的標誌。對他,我有些望而生畏。偉的成績不如我好,我的作業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他的關注。我不願意借作業給他。我長期免修體育課,不參加大多數集體活動,學習成績是我唯一的驕傲。他於是採取了暴力。我的手總被他捏得生疼。他雖然瘦,力氣卻比我大許多。這並不奇怪,從小學一年級,我的力氣就比同齡的男生小,何況偉還大著我一歲。其實在我的印象里,他比我大很多,絕對不只一歲。認識他那年,我的嗓音還很清澈高亢,而他的嗓音已經是深沉圓潤的男中音了。我被他捏得熱淚盈眶。他捧起我的手輕輕吹氣,假裝專註卻偷偷斜眼看我是否真的生氣。我發現他的眼睛烏黑而明亮。他雖然有一張大人般成熟的面孔,卻也擁有一副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他原本還是個孩子,只比我大一歲而已。明明是他在偷看我,我卻做賊般躲閃著他的目光。他突然輕聲說:「你真白。你的眼睛真大。你的睫毛真長。你的手也很軟。你不會是女扮男裝吧?」他專註地使用著深沉圓潤的聲音。我的面頰立時滾燙了。他家離我家很近。所以我們經常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遇到。他騎一輛鳳凰牌二八男車,看上去比我的二六永久高大了不少,而他的個子其實比我還矮著兩公分。他穿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帶一付黑色皮手套;他頭髮很長,幾乎把耳朵都擋住了;他經常穿一條深藍色的確良褲子,肥瘦恰到好處。我懷疑他從來不穿毛褲,因為當他騎車時,那質地光滑的深藍色褲子總能清晰地勾勒出他臀部和大腿上的肌肉來。相比之下,我那套著毛褲的肥褲筒就顯得過於臃腫而醜陋了。我於是偷偷脫掉毛褲。我發燒了。好像那個時候,發燒真是輕而易舉,而且發燒在記憶里也不如現在這般難受,也許歲月已經把難受的感覺都過濾掉了,剩下的就只有冬天午後透進玻璃窗的溫暖陽光,冒著熱氣的肉絲麵和別人上學時自己躺在被窩裡聽評書聯播的快樂。偉出乎意料地來看我,帶給我學校的各種情報和他省下午餐錢買的話梅。他坐在床邊逆著陽光,目光就越發顯得深邃。他握住我的手,卻不如往常用力。平時他的手總是很熱,只有這一次感覺很涼。他把話梅放到我嘴裡,我聞到他指間的一股淡淡的煙味兒,如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樣。那時我深信這種味道不是好人的特徵,但果真在他指尖聞到了,卻絲毫不覺反感,甚至有點想多聞一聞。我立刻把自己這奇怪的感覺全部賴到發燒的頭上——體溫升高以後,人難免會感覺異常。算不得數的。我病好后,我們開始一同上下學。我想我的確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因為我最初見到偉的時候,對他並沒有好感。大概是因為他願意接納我,所以我就輕而易舉地接受了他。放學后,我們並不急著回家,而是騎著車逛遍所有天黑前能夠到達的地方。後來我們開始手拉著手騎車。終於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園大門前,我們倆的自行車絞在了一起。我跳開了,而他卻被兩輛車壓在底下。也許是因為二八車太高大了,他的身手原本是比我矯健得多的。我站在一旁發獃,他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渾身都是土。我幫他拍打,先是羽絨服,然後是褲子。我這次確信他沒有穿毛褲了,因為隔著那深藍色光滑的確良褲,我的手可以感覺到他熱乎乎的體溫。他的肩膀在那次「事故」中扭傷了,一連疼了好幾個禮拜。於是我每天放學后都在路邊的一個小公園裡幫他按摩。他怪我手勁兒太小,我於是使出全力,他立刻疼得揚起頭,突兀的喉骨在挺拔的脖子前面上下遊動。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它的稜角,他笑著縮起脖子,面頰上扯出幾條深深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