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1)
我和佳慧馬上就要趕到機場的時候,一駕巨大的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航班正從我們頭頂徐徐滑過。佳慧畢竟還是焦急了起來。她不等我把車完全停穩,便推開門跳下車,迫不及待地衝進大廳里去了,留我一人在車裡等待。偉會有什麼變化呢?大概不會吧,畢竟五個月前,我還見過他呢。既然他不會有什麼變化,我心裡又為何緊張呢?他倆隨時都有可能從那半透明的自動門裡走出來。而當他倆走出來的時候,會是怎樣一付圖案呢?他或許應該推著一部手推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那上面。佳慧則甜蜜的挽著他的臂,或是幫他一起推著手推車?那兩扇玻璃門在不停地開關著,走出各種各樣的人來,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我突然開始懊悔,我為何要答應佳慧今晚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呢?突然有人敲我的車窗玻璃。我轉過頭來,一個黑黑胖胖的警察正站在車外,掘著嘴瞪著我。白色的水汽從他碩大的鼻孔里冒出來。他的眼睛銅鈴般的,過盛的眼白白得有些駭人。我連忙搖下車窗。他對我說,這裡不能停車,如果再不開走,他就只好給我開罰單了。看來此時機場比平時繁忙,若在平時,偶爾在路邊停靠片刻是不會有問題的。我早該料到機場要變得繁忙了。有一架從中國飛來的航班剛剛降落,我想在那候機大廳里,正有層層的等待接機的人群,把海關的出口緊緊圍住了。我發動汽車。既然那警察不許我停靠在這裡,我就開車繞機場兜個圈再轉回來。我又回頭望一眼那兩扇玻璃門。它們正左右分開,從裡面走出一位上年紀的黑人婦女,左手吃力地拉著箱子,右手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倒立的芭比娃娃。娃娃一頭長長的金髮垂向地面,鐘擺一樣擺動著。我踩下油門,開動車子。很多人在上下車。很多人在擁抱著告別。很多車正焦急地等待著一片稍做停留的空間。很多警察在驅趕著等待的車輛。圍著機場轉一圈並非輕而易舉。我終於再次駛近剛才停泊的地方,偉和佳慧已經等在那裡了。她和他並沒有互相攙扶。他倆各自站著,中間還隔著一段距離。他也沒有推行李車。他只有一個箱子和一個背包,很大很大的箱子和背包,他一個人拖著和背著。佳慧手中空蕩蕩的,她的存在,竟然顯得有些多餘了。遠遠的,佳慧抬手指向我的車。偉於是托著箱子迎過來。他踏過馬路的邊緣,也許是沒有看仔細的緣故,腳步有些踉蹌。佳慧忙上前攙扶著他。於是她就絲毫不顯多於了。她的另一隻手也扶上那箱子的拉杆了。她還衝他微微一笑。不過他沒有看見。他始終面對我的車子,急急地趕路。他的步伐顯得有些亢奮了。偉離我更近了。我和他突然的四目交接,他眼神里閃過一絲什麼,也許是期盼,也許是怨恨,也許是猶豫,稍縱即逝,我沒有看清。看清的只是疲憊,一種由骨髓里滲出來的疲憊。不過他卻開始向我微笑。他也是成年人,他也是曉得微笑的本事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原本比我大很多很多。又有什麼是我曉得而他不曉得的呢?我把車停穩,跳下車打開後排的車門。那箱子實在太大了,後背箱里多半是放不進的。我和他一同抬起箱子,將它塞到後面座位上。於是我的手背碰到他的拇指了。箱子的確太重,我無法移動我的手背,只好任那拇指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膚里去。我手背感到了細細的一絲疼痛,一端起自他的指尖,而另一端,則順著我的胳膊,緩緩的向著心臟的方向蔓延。佳慧卻始終獨自站在旁邊觀看著。箱子終於放妥了。我飛快地抽出手臂。他的拇指卻仍懸在半空中,停了很久很久。又是我毫不可靠的印象。用頭腦仔細計算,那拇指最多只停留了半秒鐘,而我那有關很久的印象,可能是因為那一絲疼痛的感覺,持續了很久很久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