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
在現實生活中,我有時也會把偉稱作「輝」。對瀾的日記,我想我是有些入迷了。不過偉卻沒有犯過同樣的錯誤。他始終稱呼我小冬,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讓他閱讀過這本日記。其實,關於瀾的性別,從這日記里是找不到任何真憑實據的。但從那時起,我的確再也沒有懷疑過瀾的性別。我堅信,他一定是男生。就像我堅信我自己是男生一般。高中畢業后,我考入清華大學電機系讀本科,偉則考入清華的機械系讀專科。這著實令老師和同學們驚訝了一番。以他的分數,原本可以考入一所普通大學讀本科。填寫志願的那個下午,他望著我的表格喃喃道:清華大學,離我多遠哪!我回答:不管多遠,你來看我嗎?我沒看他的報名表格,也沒向他打聽到底報考了哪所學校。我曾聽說他報考了外地的大學。那所學校在北京的錄取分數很低,報考該校對他原本就是理所應當的。而他卻報考了清華,不惜犧牲本科的學歷。我無法確認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我想,即使是他自己,可能也說不清吧。我們於是來到同一所學校。而且,我們住在同一棟宿舍樓里。他住一層,我住四層。清華的專科生本來沒有資格住校,但偉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也住進他們系本科生的宿舍。我曾半開玩笑地問他走了什麼後門,他詭異地笑笑說:「你別管,反正就是得看住你。」我和偉一同在圖書館新館自習;一同去十四或十五食堂吃飯;周末一起回家,每周五下午政治學習時一起逃學,去圓明園裡騎車亂逛。那時圓明園只有正門兩側有院牆,而園子後面則農舍混雜,並沒有明顯的邊界。我們每次都從那些農舍間推著車子溜進公園,終於有一次被戴紅色袖章的管理人員抓到,一共罰了三十五元錢,十五元因為在園內騎車,二十元因為沒有買門票。在當時,這是很大的一筆錢,我在外文書店購買的進口密紋唱片也只不過二十多元一張。我們一氣之下決定不再去圓明園了。恰逢學校開始實行大小禮拜制,原來周六早晨的《金屬工藝學實習》全部調到了周五上午。這樣我便開始提前享受雙休制了。偉是專科生,他周六原本就沒課。我們於是把回家時間提早到周五下午。我和偉從不在周末時出來亂轉。周末我會呆在家裡,幫助父親做些雜物。自從搬進學校,我突然發覺父親日復一日的衰老。也許,父親的衰老早就開始了,並沒有因為我的搬走而明顯加快,只不過每周見一次面使我真正注意到了這衰老的過程。我和偉仍舊騎車去公園裡閑逛,不過時間改到周三或周四的傍晚,地點也改到卧佛寺。時值晚春初夏,卧佛寺的黃昏出奇的甜逸幽靜,環抱的群山透著難以形容的靈氣。公園門口的守門人不似圓明園裡的人那麼囂張,我們不久就同他們混熟了,不但被免掉了門票,在公園裡騎車也明目張胆了。直到今天我仍舊非常懷念那段時光。儘管它沒有持續多久。有一次我們在公園裡遊盪到日落,遊客散盡了,偌大的公園,彷彿只剩我們倆。我們在暮色里獨自欣賞寺院的一尊尊佛像。我默默凝視佛的眼睛,佛的目光溫柔而堅定。我突然被這目光所感動,似乎佛正耐心地等待著為我指引方向。我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阿瀾的日記來。我不禁在心中無聲地詢問佛,瀾和輝的故事到底擁有一個怎樣的結局。佛並沒有立即回答。站在身邊的偉輕輕勾起我的手指。他低聲問我在向佛祈求什麼。四周的寂靜和幽暗突然帶給我從未有過的勇氣,我低聲答了一個字:你!他沉默了許久,我感覺到他的手在出汗。我的手同樣在出汗,兩根糾纏在一起的食指變得滑溜溜的,似乎要多花費許多力氣才能繼續糾纏在一起。他索性甩開了我的手,有些牽強地笑了幾聲作罷。我心裡一陣涼意,抬頭再看一眼佛。佛的目光變得朦朧,雖依然溫柔,卻不再堅定,我再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