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初識

1.第一章 初識

第一章初識

周遙直到許多年後,還清楚地記得,他第一回見著瞿嘉時候的樣子。那年冬天北京的雪特別大,漫天雪花從烏蒙蒙的天上旋下來。他背後一條街就是機床廠鐵灰色的廠房大樓,一面耀目的紅旗倔強地迎在風口上。

他眼前就是衚衕口,台階上雪水泥濘,站著那個穿藍色運動褲、頭髮炸著刺兒的男孩。

那時候瞿嘉還不叫瞿嘉呢。多少年過去,無論那小子換成什麼名,變成什麼樣兒好死賴活的臭德性,烙印在周遙的成長記憶里的,仍是那塊揉入他靈魂的鮮活的血肉。

他索求的真的不多。很偶爾的,這個人只是一本正經坐在他面前,低頭撥弄琴弦,對他笑一下,就像撥弄著他的心,讓他瘋狂。

瞿嘉。

……

……

那天,周遙是從廠子的側門溜達出來,在雪地里滑著小碎步,一步一出溜,走路都自帶活蹦亂跳的節奏。

廠里大撥的職工正要下班,把廠子的大門口堵個嚴實。

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冒著風雪,都是一腳踩著自行車鐙子,另一腳撐地,全部像在路口等紅燈一樣,壓線等在大鐵門前,壓抑著奔向自由的衝動。只等下班鈴一響,鐵閘門一開,下班大軍就「呼啦啦」成群結隊地衝出去了……

自行車大軍浩浩蕩蕩,周遙機靈地溜了旁邊的小門。傳達室叔叔沖他一笑:「哎。」

周遙也點個頭,一笑:「叔叔好,打個電話行么?給我媽打。」

「打吧!」傳達室的人一點頭,孩子進來。

「媽,我,您回家沒呢?」周遙在電話里問,「今兒能有我飯嗎——」

他媽媽工作也忙,電話里很直白地告訴他,下午還有課,還有學生談話,家裡沒飯,你姥姥也回老家了不在這兒了,中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剩菜都沒一口,在你爸單位食堂自己解決吧。

「這麼大個男孩子了,自己用飯票到食堂去吃,成嗎遙遙?」他媽媽小聲說,「我這裡還有學生,談話呢。」

他媽媽搞音樂的,說話聲音特別動聽,但就是倆字,「沒飯」!

「哦……這麼大男孩子了……餓死我啦!」周遙掛電話之前哼了一句,我怎麼就不是您學生呢。轉念又一琢磨,哎呀媽啊,幸虧不是您學生。

他都連吃三天食堂了。

周遙小聲嘟囔著,北方食堂大鍋飯的「老三樣兒」,就是炒土豆絲、醬湯燜胡蘿蔔和白菜熬豆腐!食堂就是小爺的家,可是誰家當媽的做飯,敢管醬肉湯燜胡蘿蔔叫「胡蘿蔔燒肉」家裡老爺們兒小爺們兒還不造反的?……肉吶?!

傳達室值班的人都笑他,給他抓了一把花生,揣他大衣兜里,還有幾顆奶糖。周遙也笑,是個樂天並且討大人喜歡的孩子。他特有禮貌地點頭「謝謝叔叔阿姨」,躍下台階跑出去了。

傳達室的回頭跟同事打一眼色:「哎這就是那個,從哈爾濱重工剛剛調到咱廠里的。」

「那誰家的孩子吧?你看穿得這衣服、帽子,還挺時髦的。」

「肯定的啊……一看模樣就是不錯的孩子。」

……

工廠大門正對一條寬闊的馬路,馬路對面就是關東店副食商店。下班的職工有些人進去買菜買副食,還有些人急匆匆地往家趕,馬路上全是烏泱烏泱騎車的人,與揮舞著兩根「長辮子」受電杆的無軌電車爭奪地盤。路邊橫七豎八碼著由自行車組成的壯觀的鐵桶陣……

周遙在副食店窗口買了三根炸羊肉串吃,太他媽奢侈了,一頓飯錢就當成零花給花光了。

商場門口拉著莊重熱烈的紅色標語,掛了仨月了還捨不得摘,代表國營單位職工喊著口號:【慶賀亞運圓滿閉幕,堅守標兵光榮崗位】!

大樓頂上,豎著巨型的廣告牌,上書「團結」「友誼」「進步」。旁邊是一個巨大的卡通形象大熊貓,舉著金牌笑逐顏開做奔跑狀,傻萌傻萌的。那是全國人民都愛戴的亞運吉祥物,名喚「熊貓盼盼」。

那年是一九九零年,正值運動會在北京召開和閉幕,也是周遙上學後頭一回來北京。

周遙就是溜達到他們機床廠附近的幾條小街,漫無目的瞎逛。

他初來乍到,他對哪都不熟。家庭裡面總之對男孩兒都是放養,拎著書包在脖子上掛一串家門鑰匙,就敢在大街上逛。誰家男孩兒都是這樣頑強而茁壯地成長,在大城市的曠野里自由恣意地奔跑。

那邊一個破籃球場,幾個小孩在雪地里打野球。那個球實在太破,在雪地上拍都拍不起,還打個屁,一幫孩子於是又改踢足球了,一窩蜂似的瘋跑。

周遙把帽子外套都扒了,喊了一聲過去,雙方互瞄一眼,喊了幾句「還加人嗎」「帶我玩兒嗎」「跟我們這邊一頭」!他就順利加入了野球隊。

學生們玩起來就這麼簡單。一打照面先互相打量,一看,第一都是男生(認為女孩兒麻煩、事兒多、不帶女孩兒玩);第二,年齡都差不多(再大的大孩兒都去撞球廳錄像廳了);第三,其實都是機床廠職工子弟,在外面拉幫結夥一起玩兒,有這三個滿足條件就夠了。周遙在外面挺合群的,儘管內心極度無聊,跟誰他都能伸能屈,湊合瞎玩兒。

周遙搶著腳底下這個破球,琢磨著,既不像籃球,也不像足球,這破玩意兒是個排球吧?

他一腳抽射終於把破排球給抽漏氣了,球癟了,沒法玩兒了。

「怎麼踢的啊你?!」有人埋怨他。

「誰的球啊?」周遙表情很無辜,回一句,「球也太破了吧!」

「你丫拿個球來啊?」有人說他。

「我明兒給你們拿個球。」周遙往場邊走開了。

再次耍單兒了,他隨手在旁邊堆了一坨雪,慢悠悠地捏個雪球,想堆起個雪人。

這天其實是個周六,午後的太陽溫突突的,把一片淺金色的光芒灑在雪地里。學校都開始改革施行五天半工作制。要說周六的這半天,純粹就是不當不正地瞎耽誤,沒有一堂是正經課,學校中午就下課散夥了還不管飯!周遙想把自己放羊,卻都找不著別的合眼緣的羊都在哪兒野著……真無聊啊。

沒人陪,就堆個雪人陪伴自己,他與雪人饒有興緻地對望。

籃球場正對著一條衚衕,瞿連娣拎著洗菜盆出來,往街邊的鐵篦子上「嘩」得潑了一盆。水潑在一層薄冰上,迅速又凍成鐵板一塊。

這衚衕口的鐵篦子就是個萬能下水道,一坨冰裡邊凍著白菜幫子、柿子皮和生活垃圾,好像還有沒公德的小孩兒撅屁/股對著下水道拉了一泡,也一起凍成了冰雕。瞿連娣拎著盆抖了抖水,沒什麼表情,抬眼掃過籃球場上一群孩子。

她一抬頭,看見的就是周遙。

瞿連娣拎著盆站在那兒,就挪不開腳,定定地瞅著不太眼熟的少年。周遙沒有穿回他的外套,只有一身單薄的毛衣長褲,走在冰天雪地的午後,抬頭叫人:「阿姨。」

都是一片廠區的,對孩子而言,這就是與他父母平輩的職工,都應當喊「叔叔阿姨」。

他穿得乾乾淨淨,踢野球也沒弄髒衣服褲子。咱們周遙小爺爺踢球還可以的,不被人絆不會隨便摔跟頭,不影響他體面的造型。

「廠里的?」瞿連娣點點頭。

「哦,」周遙隨口一答,「我爸是廠里的。」

「你爸哪個車間的?」瞿連娣忙問,「哪個科?」

「啊……」這問題問著了,周遙揉一下腦袋,自己先樂了,「機械一車間吧?好像是吧,我也弄不清楚,阿姨。」

瞿連娣不斷打量他好幾眼,突然拉住他:「哎你等一下,你站這裡等一下,你別走啊!」

說著就往台階上走,往家門裡喊人。那是衚衕里一個大雜院,從一道窄門進去,一個大院里塞了七八戶人家的那種大雜院。

「我喊喊我家孩子,你千萬別走啊!」瞿連娣這忙忙叨叨地兩頭喊話,就生怕他一扭頭跑了。

周遙自己家不住這裡。那天就是碰巧了,他恰恰出現在這個衚衕口,遇見了瞿連娣,而瞿連娣偏就叫住他不讓他走。

事後回想,一定是小爺們兒咱長得帥,有路人緣,就是好看唄。

他自己也沒太意識到,他和遠處那群打野球的職工子弟太不一樣了。他臉凍得發紅,滿嘴呼出很浪的白氣,就是野場子上廝混的少年,但他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純棉襯衫,襯衫領口系得規規矩矩,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羊絨衫,下/身是燈芯絨長褲。

那可是羊絨衫啊。

而且是一件合身的純羊絨衫,不是家裡大人舊衣服剪剪改改出來的。

頭髮剪得很整齊,理出微微三七開的髮型,在理髮店裡花幾塊錢剪的,看起來乾淨利索。在深灰色的城市背景中,他顯得白裡透紅。

「你等下啊——」瞿連娣半個身子探進院子,喊,「陳嘉!!

「屋裡幹什麼呢?

「你趕緊出來一下,小嘉你先出來,有個同學跟你玩兒。

「誒你磨蹭什麼呢啊?你趕緊的!!

「陳——嘉——」

瞿連娣終於暴吼了。

這位少爺真夠難請,嚎得整個衚衕一條街都聽見了。

也是聽多了,各家都沒反應,該炒菜做飯的繼續在窗口炒菜,該出門潑水的朝著周遙腳邊的街道「嘩」就一桶水。鄰居不會以為是瞿連娣她們家孩子丟了、磕了碰了或是怎的,因為瞿連娣家這孩子,反正誰喊也都沒多大反應。

瞿連娣又出來了,解釋:「他就這樣,其實沒事……我們家孩子,不太會跟別人玩兒,內向,不會交朋友,所以我……這同學你跟他玩兒一會兒成嗎?」

周遙點點頭,玩兒唄,有什麼不成的?

大雜院門口台階上,走出來那個男孩。一件果綠色舊毛衣,一條嘬腿深藍色運動長褲,兩側帶兩道白色條紋。那時候人手一條這個褲子,土掉渣的款式。

「你們倆玩兒一會,好好玩兒啊!」瞿連娣囑咐。

「玩兒什麼?」男孩挺著一腦袋亂蓬蓬的頭髮,半眯著雙眼,沒有看人。那頭髮吧……像扎了一腦袋「小鞭兒」而且已經點燃了捻子,隨時都能炸。

「一起玩兒啊。」瞿連娣小聲道,「跟同學一起。」

「跟誰玩兒。」那男孩低語一句,空手攥住旁邊房檐上掛下來的冰稜子……明明都不認識對方么。

「跟『人』玩兒啊!」瞿連娣皺眉。

「哪有人?」男孩神色遊離地回應,手裡攥出冰碴和一攤冰水,也不怕涼。

「那邊不是人啊?!」瞿連娣一臉無奈,耐心也快消磨光了,一口氣頂在胸口某個地方鬱結難發,每一天就在「攢氣——撒氣——攢氣——撒氣」之間絕望地循環。那一團沮喪顯然已壓抑多時,每講一句話都儘力簡短,講完就緊閉嘴唇,極力忍住不對孩子發無名火——發火有什麼用?

「那邊是個雪人兒。」那男孩把一雙細細窄窄的眼皮翻了一下,扭頭就想回屋。

「雪人兒旁邊還有個活的人,我啊!」周遙就站在雪地里,挺胸抬頭喊了一聲,「你過來吧,一起,咱倆堆個雪人兒?」

他是班幹部當習慣了,很會指揮別人:哎,你,拿著你的小鏟子,過來,配合本指揮!

瞿連娣驀地笑了,內心生出感激,對周遙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不太會跟別人玩兒……你們倆待一會兒,好好玩兒,別鬧啊別打架!」

男孩走下大雜院台階,偏偏不走正路,踩著台階旁邊的冰泥混合物趟下來,低著頭:「灰不拉嘰,白襯衫,我以為是個雪人兒。」

「鼻子是胡蘿蔔的那個,那才是雪人兒呢。」周遙回敬。

「你嘴巴上邊長那玩意兒,不是一根胡蘿蔔?」男孩說。

「我長得是胡蘿蔔?」周遙反問對方。

「你都凍成那樣兒了。」男孩哼了一聲,典型的衚衕痞子口音。

「哎,我臉上長鬍蘿蔔了么?!」周遙緊隨兩步,追著那小子問。怕你啊,今兒還就不信了!

那小子嘴邊浮出個小表情,皺眉:「鼻子下面那是你的嘴么?別人嘴都能合上,就你合不上,話那麼多。」

「……」周遙扭頭想走人了。

怪不得沒人跟這小子玩兒,哪旮旯兒的,是夠煩的。

那男孩順手把掰下來的冰稜子,插在雪人土肥圓的身子上,做成一條「胳膊」。

「哎,你再整一根稜子給我!」周遙蹲著堆雪,往房檐那邊指揮對方。

男孩站著就沒動,能是聽他吩咐指揮的?

周遙把自己一隻手套脫了,扔給對方:「一人戴一隻。」

那男孩本來不想動彈,臉色跟雪泥塘子一樣灰白相雜,極為冷淡,可能就因為這隻存了體溫的手套,默不吭聲把手套戴上了,暖烘烘的……

又掰了一根冰稜子,倆人把「土肥圓」的兩條胳膊湊齊了。

「我叫周遙,遙遠的遙。」周遙說,「你叫啥名兒?」

其實他剛才聽見那阿姨喊了。

對方就懶得理他,不想說話,白日夢遊一般貼著衚衕牆根的邊緣,慢慢地就要走開了,就像從牆根下劃過一道暗色的影子。瘦削的身影剜過牆磚縫隙,甚至隱隱能聽到男孩肩上尖銳的稜角刮過牆縫的那種聲音,就這樣從周遙眼前過去了……

「哎?」周遙站起來喊住對方,「只有鼻子和胳膊,還沒有眼睛嘴,你們家有石榴皮沒有?有栗子嗎?」

倆人不由自主地,就往大雜院里尋么。隔壁大媽家,牆根碼著一溜大白菜,窗台上是一排紅彤彤誘人的凍柿子。

心有靈犀,下意識互相打個很「不善良」的眼色,男孩一步上前伸手就往窗台上的凍柿子掃蕩過去了。

「哎哎哎……」周遙綳不住「噗」了一聲,一把抓回來,「別別,人家要罵你了。」

「那用什麼?」男孩說。

「豆子吧?大豆蠶豆啥的便宜,我們都用豆子、玉米。」周遙說。

「豆子,玉米,」男孩嗤笑一聲,「都沒有成粒兒的,都讓我媽弄成豆子面兒玉米面兒了。」

「幹啥呢?」周遙說。

「和面,烙餅,吃啊!」男孩說。

倆人再次交換蔫兒壞蔫兒壞的眼神,男孩於是蹲到窗戶下面,扒拉幾顆煤球。

頭頂窗口傳出聲音「誰啊?!」周遙趕緊說:「啊?阿姨,我、我們倆,給雪人找眼睛和嘴巴呢!」

「呵,熱栗子要麼?」那大媽問。

男孩蹲在窗下打個眼色:要啊。周遙忙說:「要!」

隔壁大媽哼了一聲,就知道壞小子琢磨什麼呢,開窗戶縫丟給他幾顆糖炒栗子。周遙嘴巴抹蜜地趕緊說「謝謝阿姨」,腳底快溜。男孩一彎腰飛快划拉了幾片白菜幫子,往牆角一掛辣椒串下面一扽,給周遙示意。

「我靠……」周遙笑,「快快快走!」

雪人的眼睛嘴巴衣扣就都有了。

男孩子玩兒起來了么,也說不清從哪個時刻起,一個與另一個就合上了腳步的節拍和在牆根下奔跑的頻率。

糖炒栗子還是帶熱乎氣兒的,周遙用手沒剝開,準備放出他的一口尖牙利嘴了,合不上嘴怎麼著?老子就是牙好。男孩拿過去了,用很硬的手指給摳開,兩人蹲在雪地里分吃了。

煤球摁在雪人臉上當眼睛,一根小紅辣椒做嘴巴。

「啪啪啪」,幾片白菜幫子被掛在雪人腦袋上,掛成一圈兒。周遙笑出聲:「翡翠白菜!咱們的雪人兒白里透綠了!」

「……」

「陳嘉。」

男孩好像自言自語,聲音低啞,給他報了大名。

倆人在雪地里玩兒了挺久,跑一下午。時不時覺著冷颼颼的,冷風透過毛衣往脖子里灌;時不時又覺著身上很熱,周遙襯衫裡面都出汗了。

他的燈芯絨長褲裡面還一層大毛褲呢,上好的新毛線,能不熱么。

陳嘉的運動服褲子好像是空心兒,也可能有秋褲吧,看起來瘦但結實,手背上凍出來一塊紅。

瞿連娣中途探出院門,手裡拎著擀麵杖,雙手沾滿麵粉。她臉上露出欣慰,由衷覺著周遙這男孩真好,忍不住又說:「你倆好好玩兒啊!多玩兒一會兒,餓了進來吃烙餅!」

衚衕口放了一堆砌牆蓋房剩下的紅磚,堆成一堵山牆。周遙把他的大衣帽子掛在磚頭堆上,掏出花生和糖……

「哪個jia?美味佳肴、才子佳人那個?」周遙找話聊。

陳嘉微微反應了半秒:「不是。嘉獎的嘉。」

「嘉獎」這詞好像從來就跟他沒關係。當然,「佳肴」、「佳人」也跟他沒任何關係。

陳嘉就跟周遙並排坐在磚頭堆上。以周遙的個人審美,那件果綠色毛衣也忒寒磣了吧,而且手肘位置磨得快漏了吧,胳膊肘都能戳出來!

陳嘉從褲兜里掏出一隻小口琴,湊到嘴邊,吹口琴。

「你會吹這個?」周遙瞅定了對方。

調子很熟,學校合唱隊的經典曲目《歌聲與微笑》,特別俗,但都會唱。

「還會吹什麼?」周遙說,「你換個別的。」

陳嘉把口琴在手裡擼了兩下,哈氣,弄熱了,貼上嘴唇繼續,吹了他剛學的一首《星星的約會》。

這歌時髦了,新出的專輯。周遙特別喜歡,聽得入迷,讓陳嘉連吹了好幾遍。

他們就坐在那磚頭堆上,天上飄下細碎的小雪花。有一片雪花恰好飄落在口琴一端,像被琴聲吸引而駐足停留,然後陳嘉就吹到那個音,嘴唇融化了那片雪花……

後來又換了一首,這調兒他媽的更熟了,周遙直接都哼出來了。「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睏惑……亦真亦幻難取捨……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是毛阿敏唱的吧?」他忍無可忍。

「整天晚上就聽這個。」陳嘉低聲吐槽,「這歌可煩了,絮叨。」

「你媽也看?」周遙笑出聲,「我媽和我姑每回周末在家也看這個!倆人還辯論,還爭那幾個男的女的到底誰對誰錯,還不讓我換台!」

這是電視劇《渴望》的主題曲。電視里總共就六個台,翻遍六個台就這麼一部符合時代節奏的質量能看的電視劇,火遍大江南北。家家戶戶大姑大姨小媳婦兒的,每晚準點坐電視機前找虐,一邊看還一邊哭、一邊罵,忍不住還非要看。

「那裡邊那男的好像有相好,就把他媳婦甩了?『王滬生』是挺不是東西的……我不愛看,我一般看漫畫,你呢?」周遙說。

「我也不愛看。」陳嘉說。他媽媽關起房門看電視劇也常掉眼淚,哭還避著他哭,而且,應該不是真的為「劉慧芳」和「王滬生」在哭吧?

「快換個別的別的吹!」周遙給對方剝花生、遞花生、吃花生。

「唔……都木法……唔,吹琴惹。」陳嘉嚼著滿嘴花生皺起眉,嘴角抽動,好像笑了一下。薄薄的眼皮一翻,就是要拒人於八百里之外,但終於沒再抬屁/股走人。

周遙發現這小子一臉喪巴樣兒,好像整條衚衕都欠了他家錢似的,原來也是會笑的。

做雪人鼻子用掉一根胡蘿蔔,腳邊還扔著另一根。

陳嘉面無表情撿起那根胡蘿蔔,雪人兒臉上器官已經滿了,身上器官還沒全乎,於是順手把胡蘿蔔插到雪人兒肚皮下方,應該長出一大條男人器官的那地方,彷彿朝前端起一根「炮筒」。

形狀飽滿,顏色鮮潤,直楞楞紅彤彤的。

「我……我靠……」周遙爆笑,哈哈哈哈,簡直要對眼前這人刮目相看。果然會咬人的狗一般不叫,能浪起來的人平時蔫兒安靜的。

男孩子么,倆人繃住臉發出幾聲低笑,瞟那根惹眼的大胡蘿蔔,堆個雪人兒也能如此放浪形骸。

臨近傍晚,本來,周遙該要回家了。

他大方地把手裡最後一粒花生米遞給陳嘉。手剛張開伸過去,「啪」的,一團雪球橫飛而至砸他手腕上還掃了倆人一臉雪——最後一粒兒花生米飛了,誰也沒吃著。

我——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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