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圍觀

8.第八章 圍觀

第八章圍觀

其實,只有周遙看不懂這附近的門牌標示,他對廠區布局還不夠熟,陳嘉對這兒是很熟的。

陳嘉腿上好像也絆了一下,重重地踉蹌,但兩手抓著他肩膀就把他拖出來了。

陳嘉臉上也閃過一絲驚嚇:「瞎跑什麼啊?你快出來啊。」

一下子脫離那片炙熱的白氣,周圍迅速就冷下來,臉、手和身體也冷卻下來。這畢竟是數九寒冬,氣溫很低,天氣寒冷。

兩人撞在大鐵門上,然後跌跌撞撞跑出來,簡直像從地洞探險爬出來了重見天日,這也就是熊孩子敢玩兒。藍天「嘩」地映入眼帘,一下子就安全了,剛才也嚇壞了……

周遙臉色泛白,不知是不是被白汽熏的。

本來他就夠白的,簡直是慘白了。

陳嘉直勾勾盯著他,胸膛起伏,不停呵氣,把周遙抱著。倆人胸膛在打鼓似的,互相「嘭嘭」地撞在一起,都很緊張。

「我靠……」周遙一臉蒙逼心有餘悸,「什麼地方啊?」

「瞎跑什麼,你傻B啊?」陳嘉低聲罵他了,「高壓蒸汽鍋爐房么,從來不能隨便進的。」

「我……我哪知道。」周遙翻了個白眼,無話可辯,自己確實傻帽了。

男孩子在外面野著,說到底還是做事魯莽,與危險擦肩而過還懵懂無知。

廠區小街道對面,就有三三兩兩的職工走過去,納悶地回頭看他倆:那倆孩子唧唧咕咕幹什麼呢?不是那誰家的周、周什麼來著?看後門的老唐,唐師傅怎麼又不在啊又隨便脫崗……

周遙也心虛:「惹禍了,快走吧。」

陳嘉還摟著他,安撫似的在他後背撫摸幾下,結果摸得周遙低聲叫了:「疼,我后脖子……有點兒……疼。」

「怎麼了?」

「哎,不會把我燙著了吧?……」

「你幫我看看後面,脖子,有點兒難受……」

陳嘉後來說,周遙你也是虎得二五八萬的。傷著了吧,傷著你小樣兒的還不知道喊疼!

所以,周遙也特虎,特別猛,明明長得小白臉一個,以為特嬌貴的,其實他沒有。從始至終也不吱哇叫喚,更沒哭鼻子。

他一點兒也不嬌貴嬌氣,尤其在陳嘉面前,自然而然的,不能讓人家笑話他看扁了他。陳嘉弄破點兒皮難道會哭嗎?

陳嘉說,你去不去醫務室?

周遙拒絕,回家回家,老子才不去醫務室。

周遙所說的回家,是回陳嘉的家,已是輕車熟路。小衚衕離廠子很近的,不用坐電車,陳嘉就扶著他后腰,一路不錯眼兒盯著他,帶回家了。

倆人貓腰走過路燈下的小衚衕,在狹窄的過道里迎面還碰到唐錚。

唐錚畢竟比他們高一年級,又在外面社會上混的,懂得就多,心思也多。

唐錚都走過去了還一直扭頭盯著他倆,很不忿的,突然一笑,抬手一指陳嘉:「你丫真行!」

行什麼啊?陳嘉白了一眼。

那時候,根本就還不懂這句話隱含的複雜意味。

陳嘉是一手幫周遙扒拉著衣服領子,不蹭到皮肉,另一手扶著腰,已經知道周遙是被蒸汽「哈」著了一下。

「拿剪子,嘶,哎呦……拿剪子幫我把毛衣絞開唄。」平房小屋裡,周遙坐在床上,陳嘉幫他脫衣服。

倆熊孩子,今天就是闖禍了,在外面玩兒太野。以孩子的心性,還是計較著怕被家長罵了以後就不能一起玩兒了。

「別絞開,羊絨衫呢。」陳嘉說,「我幫你脫下來。」

陳嘉把兩手伸到他的羊絨衫裡面,用力撐開,從後面慢慢地套過腦袋,把他脫出來。周遙皺眉,很想吐槽:「完了完了,我的皮完蛋了,我的皮都要掉了吧?我的脖子皮還有嗎?……我的臉……」

「你臉還在!」陳嘉被他叨叨得煩了都,「臉就有點兒紅,沒事。」

「我要仔細看看,我臉皮沒掉啊?」周遙小心翼翼地撫摸自己,拿著瞿連娣放在小衣柜上的鏡子左看右看。

陳嘉:「……看夠了沒有?」

周遙:「哎,擔心么,我帥比艾歐里亞的一張臉,本來挺好看的。」

操,你帥個鬼,陳嘉也想吐槽:「你真應該把臉上揭掉一層皮……揭掉一層你還有一層呢,你就二皮臉么。」

「哎,就咱們班男生裡面,每人發一套可拆解變身的黃金聖衣,是不是我長得最像艾歐里亞?」周遙認真地問他鐵哥們。

「……」陳嘉都無語了,突然笑出聲,「你十月份的吧,不是天平座么?那你肯定是童虎么……」

我靠——才不是呢!周遙也笑。

闖禍受傷還能躲在屋裡笑得出來,也就是他們倆,都絕對是耐操的。

「過來,幫你脫秋衣,」陳嘉然後從床上繞過來到他面前,囑咐,「疼就抱著我。」

陳嘉把秋衣下擺撐開,極小心輕柔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擼那件秋衣,不碰到周遙身上,不弄傷他。

疼就抱著我。

燈下,屋中,這句話好像讓周遙像幻聽一樣,聲音帶磁的吸力,能吸住人的神經……這都不像陳嘉這糙玩意兒嘴裡能說出來的話。

兩人一站一坐,周遙一抬胳膊就抱了陳嘉的腰。他們就貼著,他抬眼就是陳嘉在屋頂燈光映襯下的臉,呼吸都能撲到對方臉上。

他把腦門貼陳嘉身上,臉貼肚子來個熊抱。有人給他抱一下,真就不那麼疼了……不然真的很疼!

秋衣終於一點一點扒下,從頭頂擼上來,竟然沒給周遙扒掉一層皮,說明燙得也不嚴重,幸運了。

陳嘉拎了個臉盆,出去兩趟,從院子里打涼水。這也就是他們這種大雜院,才有這樣涼的涼水,摸著就跟冰水似的,從院子中間的公用水龍頭出來。這個龍頭冬天要用一塊棉被包上,不然夜裡就凍了,明兒早上就放不出水,水管直接凍裂。

陳嘉就用冷水一點一點幫他沖洗。燙傷的后脖頸子那種火辣辣的灼熱感,慢慢就消退了。

「你真有經驗,」周遙說,「你不會也被那個鍋爐房燙過吧?」

「沒你那麼傻,」陳嘉說,「小時候老是被我們家爐子燙。」

「你也夠笨的。我瞅瞅你燙哪了?」周遙笑著就要拽,一下就從陳嘉毛衣底下拽出一片麥黃的肉色。

陳嘉一笑,才不想給他看。好像突然也有點兒害羞了……

周遙赤著上身,也是發育很好。肩膀和手臂、前胸和後背微微起伏著,都顯露了很薄的肌肉線條,那時候就已經能看出日後挺拔的身材,就是很英俊的男孩。

年少時的感覺單純而美好,不摻任何污濁或雜質,沒有欲/望和心機。

這晚上瞿連娣要是不回來就好了,可是陳嘉媽媽下了班肯定是要回家做飯來的。

不經風雨敲打、一切風平浪靜的時候,這就是一塊清澈透明的湖面,映著少年的笑臉,洗滌著他們的心。可是,當風刮起來了,石頭砸進湖面,這像鏡子一樣平靜美好的湖泊,那一汪水就猛地收縮了向後退去,露出河床上荒瘠斑駁的黃土。

瞿連娣一進屋看周遙那樣,就驚著了,怎麼了這是?

倒不至於誤會成別的,瞿連娣一眼就發現周遙身上傷了,被燙了?還不敢告訴家長還不去醫院?!

你們倆去哪兒野去了讓遙遙被燙著了?

瞿連娣還是懂人事兒的,不能像這倆熊孩子似的沒輕沒重,被蒸汽熏一下可厲害了是鬧著玩兒的么。瞿連娣當下就用一件外套裹著周遙,帶去醫務室看傷上藥了。這要是她們家陳嘉傷了,她都沒這麼緊張,都未必需要去醫務室,自己塗一塗燙傷藥膏就完了,但遙遙多金貴啊。

醫務室這道門這一進去,一群人圍上來……廠區么,各種家長里短是是非非流蕩在這道空氣里,這事就熱鬧了。

周工家的孩子啊!

怎麼傷的!

在廠里蒸汽高壓車間弄的?那後面還連著鍛壓車間和軋軌車間不會是跑進去了吧!

周遙自己都沒覺著嚴重,多大事啊?他並不了解,在第四機床廠這樣的重工企業、生產基地,這大小也算一起事故,典型的安監不到位造成的人身事故——幸好後果並不嚴重。

「后脖子這層皮怕是要掉了。」

「都起水泡了,別感染,趕緊上燙傷藥膏,還好面積不大,就一小塊。」

「幸虧沒給弄到臉上!這麼俊一個男孩,弄臉上把臉燙壞了怎麼辦?」

「人家家裡也就這麼一兒子,寶貝著呢……」

「……」

瞿連娣板著臉不吭聲,只彎腰在燈下看周遙脖子上的水泡,再幫大夫遞個紗布,遞上棉簽。

「怎麼跑到那個蒸汽房了?平時不是都鎖著門?……陳嘉帶你去的?這就不能瞎玩兒么!」有人突然說。廠子里的醫務室,也並沒有正經持有執照的醫生,就是幾位職工家屬老阿姨,在國企後勤部門多佔幾個名額。

「沒有,不是。」周遙小聲道。

陳嘉那時臉看向別處,除了幫周遙倒一杯水喝,自始自終就沒說話,在外人面前就是個貓嫌狗不待見的樣兒。他只願意跟周遙講話。

「沒有,我自己跑進去了,沒人看門管著,我也不認識么!」周遙替小嘉嘉喊冤。

「回學校好好學習,以後別來廠里瞎玩兒,就不是你這樣孩子玩兒的,以後別跟……」有人又說。

「又不是我們家陳嘉弄的,怎麼啦?說我們家孩子幹什麼?」瞿連娣瞟了一眼,不爽了。

「也沒有說是陳嘉……」周圍人道。

「遙遙跟陳嘉玩兒得特好,男孩哪有不磕碰出點兒意外?廠里是『哪樣』孩子玩兒的?……不小心弄得,以後我會囑咐我們陳嘉護著遙遙!

「還有那個車間重地,管事值班的人呢?值班的不管,賴我們家孩子?我們陳嘉一個月領一百塊錢工資給車間看門了?!」

瞿連娣說話嘎嘣脆的,一定堵到你們都閉嘴沒話。

瞿連娣在外人面前才是那個嘴厲害的。衚衕串子出身,一人扛起一個家的女人,絕不吃虧服弱,極為要強。

她的陳嘉,是她的心尖肉。

她急了可以抽兒子一巴掌,外人誰敢說她兒子一個字?

果然一群醫務室阿姨都閉嘴沒話了,陷入沉默。

周遙嘟嘴給陳嘉做個表情,陳嘉扭頭盯著門口的地面。

他是看著陳嘉的臉一寸一寸沉下去,而且緘默不言。那個在燈下用帶磁性的聲音跟他說「疼就抱著我」的陳嘉,這時候就是不存在的。這種狀況頻繁地出現,這讓周遙有時候總想要推開周圍的人群,抓住陳嘉的手腕,把這個人拉走,拉到一個只有他們倆的地方。然後,陳嘉疼了,他就抱一抱陳嘉……為什麼不能這樣呢?

尷尬的沉默恰恰又被一件更尷尬可笑的事情給打斷,因為,有人終於發現他們倆穿的褲子不對。

陳嘉你穿的誰的牛仔褲?

周遙你又穿的誰的幾乎磨漏了膝蓋的運動褲啊?

瞿連娣自己都尷尬了,簡直哭笑不得,心裡特想拿鍋鏟拍這倆熊孩子,回家偷摸烤魚啃柿子就夠了你倆!她小聲跟兒子說了一句:「回去趕緊給換下來。」

旁人盯兩個少年的眼神,就是群體身份意識上的某種不認同,周遙你「這樣」的好孩子,你怎麼跟「那樣」的孩子在一起玩兒?都玩兒到換褲子穿了。

陳嘉那時還小,還沒有多麼強大的能力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也沒有強大的心理建設讓自己做到無懼無畏,只能用冷漠來掩蓋一切委屈和挫敗感。等到他將來足夠強大和強壯,甚至有能力去「傷害」和「反擊」別人了,他也不需要這麼彆扭了。

不就是一條牛仔褲么。陳嘉起身就走,大步走向屋門口同時解了皮帶褲鏈,就地就把牛仔褲扒了,隔空扔給了周遙!

那一下「啪」扔得很利索,就好像無形的一巴掌直接抽在屋裡很多人臉上。

外面冰天雪地,小廣場上掛著一條紅色橫幅,上書「開動馬力加足幹勁爭創高產喜迎新春」之類的大字。陳嘉就是跨著兩條光腿,小腿正面還帶著一塊很明顯的青紫色磕傷,是當時磕在蒸汽車間的管道上了。他一雙眼的光芒掃過面前的土地,一步邁進冷風中。

我——靠——周遙又蒙逼了,怎麼回事兒,隔三差五的受點兒這類刺激,真受不了啊啊啊——

他也一步奔了出去,后脖子還糊著一大塊紗布,打著赤膊,還婆婆媽媽地拎著那條褲子。他撲得像一隻大白鵝似的就飛過去了……

陳嘉這種貨,骨血里是叛逆的,是不吝惜刺痛周圍人的。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可能就是這晚在醫務室外的冷風中,冷空氣灌了周遙的肺。有些無形的意識開始牽著他的心,扯到了他情感上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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