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本丸的第七十天
這一晚沒再發生什麼事情,昌浩和京都內的雜鬼打探了一下,也沒有發現有用的消息,窮奇和它帶領的妖怪們好像消失了一樣,如果不是偶爾還會傳來有人失蹤的消息,昌浩都要以為京都還是和以前一樣風平浪靜的了。
「所以說嘛,這樣的大妖怪,怎麼可能藏在什麼地方卻不被發現呢?」昌浩和源重光並肩進門,尚且稚嫩的少年喃喃抱怨,「真是想想就很不安啊,總之今天,還要多謝源君您的幫助。」
源重光一手將腰上的兩振刀解下,往前面一拋,刀劍並沒有落在地上,而是於空中靜止片刻,倏然化出人形。
「感謝就不用了,就算沒有我,以你的能力,想要對付土蜘蛛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吧,只是它最後的消失……」
源重光皺了眉頭,昌浩想了想:「還是問問爺爺吧,那個老狐狸一定知道原因的!」
源重光顯得有些意外地看了昌浩一眼,啊啊,明明總是顯得很嫌棄晴明的樣子,真到了關鍵時候,還是忍不住依賴他啊,這叫什麼?他認真思考了片刻,那個詞語,是傲嬌對吧?
兩人在廊下分開,昌浩乖乖地去找祖父詢問今晚的事情,他才不擔心那隻老狐狸會不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呢!啊啊啊真是想想就生氣,他什麼時候可以達到那樣的成就啊……
晴明果然已經坐在桌前了,看樣子正是在等他,桌上一溜擺開了幾個小罐子,蓋子下都貼著密密麻麻的符咒,昌浩只是掃了一眼,就確定自己沒有在家裡見過這樣的罐子。
雖然很好奇罐子里是什麼,但是他被母親和祖父教導的很好,不會貿然去探究別人的秘密。將今晚的事情講了一遍后,晴明沒有什麼大反應,只是眉間的溝壑更深了一些:「消失了?」他低著頭想了想,然後用扇子抵住額頭,長長嘆了口氣:「事情真多啊……昌浩也到了可以為長輩分憂的年紀了吧,這裡正好有個任務交給你,一定要認真地完成啊。」
誒誒誒?
昌浩被這神來一筆的轉折弄得有些懵,下意識先問了:「什麼事情?」
晴明點點頭:「就是保護彰子小姐的護身符啊,你準備一下吧。」
「是……啊?!」昌浩條件反射地點了下頭,可是稍微停頓后就瞪大了眼睛,「爺爺!你在想什麼呢!」
看著手足無措的孫子,晴明用和平時一樣超然物外的聲音說道:「就是你聽到的這樣,怎麼了,你辦不到嗎?辦不到嗎?」
昌浩渾身一凜,又來了。
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樣,晴明就那樣低下了頭看著地面,開始裝哭:「嗚嗚,這算怎麼回事,我費盡心思把我所學的東西都教給了你,你卻說你辦不到,真是傷透了我的心啊,既然這樣,你還是將高龍神由於憐憫而治癒了你的性命還給人家吧,必須用生命為這樣的不成器道歉啊。啊,昌浩,爺爺我可是很傷心喲,難過啊難過,悲痛欲絕啊。」
「……爺爺,你是打算殺了我是嗎?」
還命不就是離開人世了嗎!昌浩頭上青筋暴起,以往遇到這種場面他都是一聲不吭等晴明自己嘮叨完,可是今天,他居然也出聲了。
「太過分了,你這種辦法實在太過分了啊!果然爺爺你沒有疼愛過我吧?可是能夠這樣的被看重,將所有珍貴的技藝都教給我,我卻只是個不成器的半吊子,啊,這樣沒有用的我,如果能夠讓貴船的神明息怒的話,我當然會把命還給他的!」
昌浩用袖子抹抹眼睛,眼裡好像真的泛起了淚光,不僅是小怪,連晴明都呆住了。
「……太厲害了,竟然真的落下淚了……」
小怪小聲嘀咕,昌浩用手遮住臉,一邊偷偷從指縫裡觀察晴明的反應。
而晴明由於遭受了意想不到的反擊,所以還有些茫然地盯著昌浩看。昌浩在心裡握緊了拳頭,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他甚至能昂天長嘯一聲,爽!經常被爺爺這一招耍的沒有辦法,總算是能夠扳回一局了!
昌浩又是高興又是激動,肩膀都在顫抖,看到這個情形的小怪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用後腿蹬了蹬耳朵上的毛,眼神變得有點同情起來。
晴明剛開始還有點茫然,過了一會兒垂下眼瞼,顯得很失望的表情:「……這樣啊,既然你都這樣有了這樣的準備了,我也不多說什麼了,我這就請高龍神降臨,把你剛才的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他。」
昌浩猛地抬頭:「嘎?」
晴明用扇柄抵住額頭,滿臉的悲切和沉痛:「自從你降生到我們家,爺爺真的很高興啊……你說不願意當陰陽師,爺爺就送你去學習書法和雅樂,對了,他們是不是說你沒有天分所以不願意收你為徒?」
「……這個,就不要再說了。」
「第一次命你除妖的時候,你還差點被嚇哭,多虧了紅蓮救你啊。」
「等等,這件事也不要再提了……」
「所有往事都令人懷念啊,昌浩,下次轉世的時候,一定要作為一個出色勇敢的人輪迴到我們家啊!」
「……」
彷彿是真的深有感觸和自己的孫子生離死別一般,晴明假哭的淚如雨下,那氣場和氛圍讓昌浩目瞪口呆,怎麼都插不進去話。
小怪拚命憋住笑,立起後腿,砰砰拍打昌浩的後背,那可是傳說中百鍊成精的老狐狸晴明喲,你怎麼可能贏過他啊哈哈哈哈。
你爺爺就是你爺爺。
「……不開玩笑了。」晴明突然一抹臉轉變語氣,「交付給你的事情要認真辦好,這幾天我很忙,可能沒有空閑指點你,如果需要幫助的話,我們家的客人會儘力的。」
「喂喂喂!那可是客人!這樣的像對待下屬的語氣是不是……」昌浩還沒有從祖父變臉的恐怖場景里回神,只是憑著本能反駁。
「什麼叫對待下屬!你難道不會恭恭敬敬地去求教嗎?」晴明看著孫子的眼神簡直是嫌棄又恨鐵不成鋼。
昌浩愣了半天,終於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真是老狐狸啊老狐狸!怪不得他贏不過這個老狐狸,他才十三歲啊!這樣是正常的!昌浩心裡安慰自己,反正這樣的失敗他已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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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重光回到房間時,葯研已經為他備好了茶點,他只是喝了幾口水,就疲倦地倒在了鋪好的被褥上。
睏倦的夢境里,幛子門被輕輕拉開,淺薄的月光順著縫隙一路流瀉進來,如水銀鋪灑滿地,進來的人步伐輕巧無聲,反手合上門,來到地上連衣服都沒有脫的人身邊。
「這麼累了嗎。」來人含著笑意低微地嘆息,伸手將源重光小心翼翼地扶進自己懷裡,用緩慢而輕柔的手法解下他的衣帶。
半夢半醒間源重光迷迷糊糊地往那處溫熱的懷抱里拱了拱,像是抱住了一個熱水袋,發出一聲舒服的咕噥。
「誒……這還真是……」依靠著的胸腔里發出欣悅縱容的低笑,「可是老爺爺我對於照顧人這樣的事情也十分不擅長啊。」
折轉的明月透過一線薄窗,將房間里擁著沉睡主君的青年照的纖毫畢現,紺色的狩衣大袖隨意鋪在地上,金色的流蘇委婉曲折地垂落在他鬢邊,蒼白的月光將他一頭深藍的發鍍上了霜雪般明凈的薄光,他抱著懷裡沉睡的人,習慣性地眼眸半闔,堪稱綺麗的容顏下,周身氣質疏離而邈遠。
被抱住的源重光好像終於發現了什麼不對,他動了動脖子,在那個頗有彈性和溫度的地方蹭了蹭,慢吞吞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
一入眼就是核/武器級別的盛世美顏打擊。
「是我吵醒主君了嗎。」罪魁禍首還是笑眯眯的,渾然不覺半夜溜進他人房間有什麼不對的。
源重光正是最困的時候,腦子一團糨糊,懶得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迷迷糊糊地攥緊了三日月的衣服,把他拖到自己身邊,二話不說就整個人倒了上去,貼在他胸口瞬間入夢。
「誒?」
饒是常常被稱為平安老流氓的三日月也沒想到這樣的發展,毫無反抗地被源重光撲倒,當做人肉墊子被抱了個結實。他略顯詫異地低頭看看,源重光靠在他胸口,呼吸平穩,神情安定,像是依靠在全心信任的人身邊,一點防備都沒有。
「……嗯嗯,甚好甚好。」
三日月露出一個微笑,伸手摟住身上人的腰,把被子抽過來往兩人身上一裹,淡定地閉上了眼睛。
至於明天被他們看到會是什麼反應……關他什麼事。
第二天怎麼雞飛狗跳就不說了,髭切整個人都陰沉沉的,膝丸在他左右轉來轉去愁眉苦臉想說什麼又不敢說,源重光有點莫名其妙的心虛,於是在昌浩去陰陽寮工作后立即帶著三日月溜出門了,理由倒是用的義正辭嚴,幫助昌浩收集信息。
作為護身刀,葯研一向是跟他跟的緊緊的,但是今天源重光沒說要他跟,葯研竟然一言不發的就默認了,等他們倆走出好遠,葯研才回到房間里,一直插在口袋裡的手掏出來,將一張有些皺巴巴的紙展開。
上面草草地畫著一長串扭來扭去的符文,用黑色墨水畫的圖案映在紫色的眸子里,像是鬼怪舞動的爪牙。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是,總有人知道的,不管是誰,做過這樣的事情,就要付出代價。
葯研看了那張紙一會兒,將它小心疊好,又塞進了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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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集市有些偏遠,好在源重光也沒什麼事情要做,和三日月就這樣慢悠悠地閑晃過去,到集市的時候都快要黃昏時分了。
溪水從這個簡陋的集市中間橫穿過去,清澈的水流碰撞著石頭,發出輕快的聲響,夕陽的餘暉灑在水面上,把淺藍的溪水都鍍成了艷麗的橘紅,擺攤的窮苦人們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將最後剩下的一點物品與隔壁的攤主交換,希望能換到一點家中急需的。
三日月站在源重光身邊,沒有人敢靠近他們,遠遠地就低頭鞠躬退讓開來,能夠穿狩衣出行的,一定是哪家的公子,而且三日月的衣著實在是華美,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們甚至不需要看,只憑著直覺就能夠得出不可以得罪他們的結論。
「黃昏時分……這可是逢魔時刻呀。」他們走到一座石橋上,這裡距離集市已經有點距離,四下冷靜沒有行人,三日月眯著眼睛看夕陽墜落下去,眼裡的新月似乎都在發光。
源重光看著他,有點奇怪:「怎麼突然這麼有感想了?」
三日月凝視著橙紅的太陽,臉上的笑容消退,他不笑的時候,那種神明般高高在上的清冷氣質就十分明顯了。
「這樣的時候,很適合妖魔出現吧……」他喃喃自語,握著刀柄的手堅定的如同凝固磐石,含著新月的眼眸終於抬起來,半闔的眼帘張開,露出下面的深淵舊海,「您,聽說過神隱么。」
不知何時,夕陽消失,一輪明月轟然下落,在天邊找了個最合適的角度將自己安置,石橋和集市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幽深的寬大道路,石燈籠在兩側漸次亮起,薄紗般的橙光昏黃,照亮眼前的路途,楓葉和櫻花飄灑著墜落,滿地霜雪覆蓋青石磚,朱紅的拱橋上是百鬼夜行,華服美艷的骨女牽著提燈小僧,鬢邊一朵艷紅的山茶花開的顫顫巍巍。
源重光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心底此起彼伏著聽不清內容的竊竊私語。
這裡……很熟悉……
他的手被牽起,站在他身邊的是那振天下至美的太刀。大袖如水般披覆在他們交疊的手上,手心是冰涼的皮質籠手的觸感。
源重光眼前有一瞬間的模糊,剛剛看到的景色都虛幻了片刻,他搖了搖頭,重新看過去,櫻花和霜雪還在悠悠地下落,景物在慢慢清晰,只是依舊看不清骨女和提燈小僧的臉,明明離得很近,他們就像是一個概念化的符號,看不清面容。
「來,主君,往這邊走。」手心的力道溫柔卻不容置疑,源重光忽然覺得昏昏沉沉的,任由他牽著往前走。
方才看不清的道路隨著他們前行而伸展開來,石燈籠像是從虛空中憑空出現,在兩側點亮昏黃的光。
紅色的楓葉飄零,腳下落滿山茶的花瓣,那條道路無邊無際,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
景物越來越清晰,耳邊的聲音也開始生動活潑起來,就像是從虛擬走進了現實,一切細節都隨著他的步伐迅速完善擴充,將這個慾望的神國填滿。
但是這條道路還是沒有盡頭。
「還要……走多久呢。」源重光的腳步慢下來了,他暈暈乎乎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直覺讓他停了下來,不能再往前走了。
姿容端麗的神明望著他,輕聲問:「主君,這裡不好嗎?」
「呃……」源重光有些迷糊,思維遲鈍的不得了,事實上這裡很舒服,他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好的地方,每一寸都充滿了讓他安心的氣味,溫暖的,安靜的,符合他潛意識中一切關於未來的想象。
但是……但是不行,有哪裡不對,他可以留在這裡,他也很高興能夠留在這裡,但是不能是這樣留下……不能以這種方式……
源重光費力地從混沌中扒拉出自己的理智,抵抗著昏昏欲睡的衝動,凝視著三日月的眼睛。
果然啊……
他心底悠悠的嘆息。那雙夜幕黎明擁吻的眼眸里是深沉的黑,金色的新月載浮載沉,將高遠天幕染成了慾望的紅。
黃昏,真是逢魔時刻啊,就算是神明,也不能遏制住自己的慾望呢。
「不可以啊……」源重光懶洋洋地使不出力氣,情緒像是隔了一層紗,朦朦朧朧的感覺不真切,只能稍稍用力地捏了捏三日月的手,「這樣可是不行的。」
如果沒有得到我的應答,就這樣將我困在這裡,三日月以後一定會後悔的,所以,讓我出去吧。
「不願意嗎。」那雙美麗的眼眸里像是碎了漫天星光,三日月閉了閉眼睛,然後露出一個很細小的笑容,「好,我們出去吧。」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和主君獨處,布下了阻隔一切的結界,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吧,但是你不願意……你不願意,我便連一切的勇氣都失去。
三日月牽著源重光的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傘,撐在源重光頭頂,擋住了渺渺落下的櫻花和白雪。
源重光睏倦地抬頭看了一眼,傘面畫著筆墨疏朗的一枝櫻花嬌艷欲滴,一片花瓣將落未落,充滿意趣,襯著橘紅的燈光,像是下一刻就要飄落在人的手心裡。
「啊,您不記得了嗎,這可是您當初畫了送給我的,」三日月注意到他的視線,也看向傘上畫的那株櫻花,「可惜我只是付喪神,那柄扇子不能一直跟隨我,在之後沒多久就不見了,也只有在這裡,能夠再次見到了吧。」
他手心有細長的物體一現即沒,雖然他的語氣爽朗帶著笑意,好像只是這麼隨口一提,但是源重光還是抓到了其中的遺憾與無奈:「那回去,我再給你畫一把。」
三日月微微頓了頓,將牽著他的手握緊:「您說的。」
源重光含糊地打了個哈欠:「嗯,我說的。」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所以三日月,別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