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季秋深夜,傾盆的大雨,噼噼啪啪的打在屋頂,雨順著屋檐,如柱傾瀉,夜風卷席,透過門縫和窗欞吹進屋內,似鬼魅嗚咽。
正廳里,燭火搖曳,旖旎昏暗,靠牆擺了一條小几,小几上面擱置著三個小小的茶蠱,茶蠱里裝了桐油和用絲線擰的燈芯。
何清漪伸手用小簽撥了一下燈芯,燭火躍然而出,屋內光線漸明。
小几下首擺了草席,草席上面躺著一個少年,何清漪跪在草席前直勾勾的盯著少年,他面容枯瘦,雙目緊閉,臉色發青,雙手緊直擺放在側。
何清漪在燭火上點燃了紙錢,往面前的銅盆里一扔,煙灰飄然,她蹙眉著手揮了揮,而後嘆氣握住少年的手,冰涼瞬間流向掌心。
身後也跪著的兩個女孩看著她的動作,顫抖著身子靠在一起,驚駭萬分。
「少……少奶奶。」年紀稍大的女孩哆嗦著唇輕喚一聲,「您……您是不是又發病了?」
何清漪不曾留意,她著手仔細給少年做屍檢,正當她要解下他身上的衣袍時,屋外一道閃光逝過,而後伴著一聲驚雷加劇了驟雨帶來的恐懼。
身後傳來尖叫,何清漪猛然驚覺將手收回,回頭一看,兩個女孩瑟瑟發抖抱在了一起。
「小翠,我,我又發病了?」她問道。
名喚小翠的丫鬟,雙手環抱著另一小孩,用力的點了點頭:「少奶奶,您……您這樣讓小翠好害怕。」
小翠記得,約半年多前莊子有人病死,這個少奶奶她就這樣,直勾勾的盯著屍體,伸手摸了又摸,她們一度以為,她中了邪。
在往後的日子裡,她也總說一些讓自己莫名其妙的話,甚是駭人。
何清漪緊緊蹙眉,回頭看了一眼少年,而後對小翠道:「你們去睡吧,今晚我來守靈。」
「那您,您不害怕嗎?」小翠掃了一眼那少年,「要不,奴婢還是跟您一起守靈吧。」
「二郎是我夫君。」何清漪苦笑,「有什麼可怕的。」
「不知道杜大娘到府了沒有。」她望著屋外的夜雨,自顧的說了一句,二郎逝世,莊子上的杜大娘去京師給顧府報信。
「應該是到了。」小翠接了她的話,「大娘是酉時正過去的。」
何清漪頷首,從莊子去一趟京師也就一個多時辰,若不出什麼意外,這個時候應該也到了。
「你快帶五娘去睡吧,明兒還有很多事要做。」她看著一臉驚悚的五娘,有些懊惱,她現在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顧二郎逝去,她跟小翠都要守靈,但顧五娘一個人不敢隻身一人,所以便也跟著一起,這雖不合常理,可到底是沒有辦法。
「那,那奴婢進去了。」小翠顫道,她扶著顧五娘慢慢起身,許是跪得太久了,二人身子有止不住的顫慄,何清漪看著她們進了房間,她搓了搓手,將薄布一拉,蓋過少年的頭。
屋外的雨依舊,更顯靈堂清冷,何清漪心頭髮悸,這病發已將近兩年,一開始見到屍體還能壓制住,如今再見時,總忍不住伸手去探一探究竟。
「我這是怎麼了?」她望著少年的屍身,滿眸迷離,陷入了沉思。
何清漪的爹叫何大路,是個屠戶。
若干年前,當時還未娶親的何大路從外救了一名女子跟一個小男孩,從此兩人締結,隔年生下了她,而那個小男孩也改了名,喚作何祺睿。
何清漪還記得小時候她爹屠豬時,她就喜歡站在一邊,看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然後看著刀從喉處往下一劃,開膛破肚。
她十四歲那年,她娘病世,從那時開始,她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己大病了一場,從此就患了怪病。
何清漪不知道,她娘在臨終前跟她哥到底說了什麼,她哥也自那時候開始,全變了樣,他開始流連酒肆,賭坊和勾欄院,將原本不富的家賠了個底,從此從一個斯文少年,變成一個混混。
她總感覺他哥已經病入膏肓。
何清漪十五歲那年,她爹因相思終日醉酒,最後一摔,溺死在河裡,而何祺睿以六十兩銀子將她賣掉,她以沖喜方式嫁進了顧府,成了顧府的二奶奶。
她的夫君顧榮風,是顧府二爺顧承起的長子,他自小體弱多病,自四年前顧承起夫婦故后,顧府大夫人便安排了丫鬟,讓顧五娘陪著顧榮風到莊子上養病。
就連成親時,也在莊子上行的禮,到如今,何清漪還未曾踏足顧府。
今日酉時,顧榮風病逝,她成了寡婦,年方二八。
何清漪斂了心思,希望明日顧府那邊早日派人過來,將顧榮風葬入祖墳,雖值季秋,屍體多放個一日倒也不怕,可逝去的人終究要早些入土為安。
暴雨傾盆,狂風卷席,吹得高林樹蔭嘩嘩作響,虯枝亂擺,似鬼魅亂舞。
顧府前院里,一個岣嶁的婆子打了傘,手裡拿了燈籠,身後還跟了一個體面的婦人,二人面色陰沉,踩著滿地飛濺的水,急匆匆的往院內走,待要到正房時,就聽見屋內一陣陣嘶喊伴著男人低吼的聲音而起。
婆子駐足,對那婦人道:「今兒章姨娘生產,生了快一天了還沒生下來,我猜著如今老爺跟夫人都在裡面,只怕沒時間見你。」
那婦人蹙眉,道:「生了一天了?這,這是有點懸啊。」
「女人么,誰不過那一關。」婆子往裡看了一眼,「這府里都請了四個穩婆,接下來就看天命了。」
婦人心思沉了沉,想起自己過來要說的事,「那我那事怎麼辦?」
「你這來的不是時候啊。」婆子嘆道,「要不你先在我那住一晚,待明兒再說這事?」
婦人耳邊又響起女子凄厲的聲音,她看著燈火通明,人影晃動的屋內,也嘆了一聲,「那隻能這樣了。」
二人正打算離去,就瞧見一貴婦從門裡走出來,她身後跟著一個婆子和幾個丫鬟。
「是夫人?」那婦人看著那側影問道。
「好像是。」婆子應了聲,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夫人。」婆子叫了一聲,只可惜雨勢太大,那行人並未回頭,而是加速了腳步,才沒一會就將二人遠遠的甩在身後。
若大的前堂,梨木作具,陶瓷玉器,書畫名案,觸目盡顯奢靡。
后側室,以屏風隔之,置了盥室,胡筠靈雙眸緊閉,將頭靠在木桶邊上,全身泡在水裡,有個小丫鬟在給她輕揉額穴。
須臾,有聲而起。
「夫人,莊子上的杜大娘來了要緊的話。」胡媽媽繞過屏風走進盥室,瞧見室內氤氳繾綣,那人肌膚嫩白如霜,滿頰粉紅,青絲凌亂散在頸項處,一片春光。
「什麼事?」胡筠靈櫻唇輕啟,眼皮微動,雙眸依舊緊閉。
「今日酉時,二郎去了。」胡媽媽道。
胡筠靈猛然睜眼,頓了頓,纖細的手微微往上一擺,小丫鬟立刻收了手,悄然起身退了出去。
「去了?」她悠悠道,「這媳婦才娶了一年就去了,可見也是個沒命享受的主。」
「是。」胡媽媽應了聲,「您看,要如何處理這事?」
「眼下章姨娘難產,老爺坐立不安,可不能拿這事去堵他心窩。」胡筠靈嘆了氣,「一生一死,倒也是有緣份的人啊。」
她伸手舀了一把水,灑在細白手臂上,道:「讓她先在府里歇一晚吧,二郎未行冠禮,沒有子嗣,能葬在哪兒,這事我得先問問老爺的意思。」
「是,那奴婢先去回了她。」胡媽媽看著她,見她點頭后就退了出去。
滿盆的花瓣,隨之浮動,胡筠靈猛然抓了一把,捏碎在手裡,笑了笑:「太久沒生孩子了,我竟然不記得,生孩子能如此折騰。」
「看來,你也是個沒福的主。」她伸手撥了撥水,「那麼,就只好讓我替你再當一回母親了。」
她滿臉的笑意,在昏暗迷濛的室內,顯得格外的詭異。
而後丫鬟伺候她穿好衣裳,絞乾了青絲。
胡筠靈坐在前堂掛屏下的太師椅里,看著下首的穩婆,問:「如何了?」她的聲音清冽,沒有絲毫情感。
穩婆微微抬眼,掃了一眼那人,著了孔雀藍暗花的對襟褙子,正紅馬面裙,挽了高高的如意鬢,插了赤金雙蝶戲花的步搖和如意金簪。
瑩潤白皙的肌膚,柳眉彎彎,杏目璀璨,那微翹的唇角,臉上揚的是喜悅之色。
姨娘難產,正頭夫人面色如此,這大戶人家的彎彎繞繞,可真讓人難以言語啊。
「回夫人,這若是再生不出來,只怕大人小孩都不保啊。」她戰戰兢兢道。
「這話,你們可對顧老爺說了?」胡筠靈問。
「說了,只是……」穩婆微微抽了衣角,「只是顧老爺說,大人孩子他都要。」
可真貪心啊,胡筠靈嘴角抽了抽,道:「你先回去吧,一會我讓胡媽媽再隨後。」
那穩婆道了聲是,低著頭退了出去。
胡筠靈垂眸沉思,指尖輕輕扣著案桌,片刻,她對站在身邊的胡媽媽道:「不管顧承川要如何,若是生了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