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下習劍
這夜月色好,天地清明一片,湖風一吹,暑氣散了。
謝爻故意走慢些,與兩人拉開點距離,縱然身負棒打鴛鴦的重任,卻也不能太過急躁。月光將兩個少年人的身影拉得很長,謝爻微垂著頭,做出一副非禮勿視的模樣。
「阿硯,你為何不願與我回朝歌島,何苦在這受人欺負。」
縱然沈昱驍已經壓低聲音,謝爻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心中唏噓,即使謝硯被謝家欺負是眾所周知的事兒,當著謝家長輩的面兒講也不妥當吧?這男主還真是對得起自負狂妄的人設呢。
「沈兄,我並未受人欺負。」謝硯蹙眉,微微側頭似留意九叔的反應。
「……罷了,」沈昱驍將欲說的話吞回肚裡,化作一聲長嘆:「你無事便好,我只是擔心你。」
「嗯,我知道。」謝硯淡聲道,他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總給人種敷衍的錯覺。
「阿硯,我們好久沒好好說會兒話了,我從歌川捎帶了點雪梅酒,今夜一道兒喝罷。」
謝爻心中一跳,來了來了,沈昱驍最擅長用把酒夜談這一招,兩人在房中喝喝小酒敘敘話,喝著喝著指不定就衣帶漸寬了。
「可惜了,我不沾酒。」
聞言,沈昱驍氣結,謝爻大惑不解,這侄兒昨天不還想拿他的醉花涼解渴么,還說生辰之夜要與自己喝天在水到天明。
「……阿硯你……茶總喝罷?」沈昱驍強制壓住心中的怒火,語氣已顯得有些不耐了。
「夜裡喝得少。」謝硯依舊是淡淡的,涼涼的,好似事不關己。
「……那你看著我喝酒,陪我說說話!」沈昱驍到底年輕,還是一副公子哥兒脾氣,哪裡碰過這樣的釘子,一時氣急敗壞,醉翁之意不在酒,尋常人都曉得的道理,謝硯怎麼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呢?!
謝硯正欲開口,一句『明兒還得早起』未來得及說出口——
「對了硯兒,我突然想起,這兩日你習的『折浪式』有幾處不對,要不今夜我給你指點指點?」謝爻做出一副凝肅的神情,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
謝硯側頭,依舊是雲淡風輕:「好。」
「……」
言簡意賅,十分乾脆。
謝爻笑微微的轉向沈昱驍:「沈公子,你不介意罷?」
沈昱驍額角隱隱現出幾根淡藍色的血管,握成拳頭的手微微顫抖,語氣也算不上友善:「謝前輩說笑了,今夜應算我叨擾了。」
「哪裡的話,上次不厭城,也多虧沈公子出手相救,這番恩情謝某定是要還的。」
「舉手之勞而已,謝前輩言重了。」沈昱驍說的是大實話,他也就幫忙尋了間客棧墊付了些銀兩而已。
「沈公子太謙虛了,」一番商業互吹后,謝爻笑道:「天也晚了,一路車馬勞頓,沈公子早些休息罷。」
「……」沈昱驍氣得連敷衍的笑都擠不出來了。
……
這個理由並不高明,謝硯的劍式精準絕倫,完全挑不出錯處,方才一時情急脫口而出,現在將人扣下了總得有個交代。
「硯兒,這樣,你先使一遍『折浪式』我瞧瞧。」兩人行至無冬湖畔的長夏谷,月華清涼,四周寂寂無人,謝爻硬著頭皮吩咐道。
「是——」話語方落,木劍出鞘,鈍拙的劍刃霎時清光四溢,周遭草木俱動,山鳥驚鳴,劍意輕快肆意靈流內斂沉厚,即使站在一旁謝爻也不禁屏息斂神,完全移不開目光。
雖然謝硯的揮劍之姿賞心悅目,可很明顯,這『折浪式』確實是有兩處錯誤的,謝爻不解,他先前也看過謝硯使此式,精準無比遊刃有餘,怎麼今夜反而犯了如此顯而易見的錯?難道真如此幸運老天和自己站在一邊?
「請九叔指點。」黛藍的眸子在月光下清涼澄透,十分誠懇。
謝爻與他說了一遍錯處,待謝硯再使時還是沒糾正過來,謝爻只得握著他的手一點點糾正,如此反覆十幾次,彼此十指相扣臉面相帖,謝硯總算完美無誤的使出了『折浪式』。
謝爻的手心早已汗津津的,兩人的衣衫都濕透了,月上中天,早過了子時。
「趕緊回去睡罷,還能歇一會兒,」謝爻與謝硯並肩而行,發現不過短短數月,這孩子已經和自己一般高了:「把汗擦了,夜裡風冷,當心著涼。」
謝爻話音方落,一方手帕便輕輕壓了過來,替他抹掉額角的汗水,他活了二十一年,還未有人對他做過這等……溫柔得舉動,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咳……我自己來便好。」
頓時面上火燒火燎的,他自己未察覺,謝硯卻將他臉紅的樣子看了個夠。
九叔是,害羞了?
自從穿到謝爻這副身體后,作息十分規律,很久沒有熬夜了,方才指點謝硯又是一番體力活,謝爻躺在水溫微熱的浴盆里,漸漸迷糊起來。
一陣風從迴廊處卷進屋中,晚上露水重,浴盆中的水也涼了,謝爻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
屋門未關,一地月光灑落,一個人影立在近前,欣長挺拔,背著光,看不清神情。
「九叔,水涼了,趕緊起來罷。」說罷已送上備好的巾布與睡袍。
謝爻恍恍惚惚的應了,毫不避諱地從水中站起身子,玉白的皮膚濕漉漉的掛滿水珠子,在月光下泛著模糊又曖昧的光澤。謝爻取過謝硯遞來的巾布,不經意間手指相觸,謝硯就似被燙著般下意識縮了縮手,謝爻渾然不覺。
「你怎麼還沒睡?」
「不困。」
謝爻心中揣測,怕是沈昱驍來了,今夜又被自己強行拉去練劍,這侄兒情思翻湧難以安寢罷,思及此心中有些愧疚:「硯兒,說實話,你想隨沈公子去朝歌島么?」
「侄兒哪也不想去。」謝硯回答得十分篤定。
謝爻點點頭,此時已披上睡袍,謝硯伸出手,幫他把微濕的頭髮攏起,修長白皙的脖子露了出來,衣領微敞,鎖骨的輪廓若隱若現。
「其實,九叔也不希望你去,」謝爻聲音低低的,鬼使神差的說出這句話,旋即又打了個哈哈,眼中滿是水光:「晚了,你趕緊回去歇一歇。」
躺在榻上,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片刻發覺謝硯無動於衷,便朝里挪了挪身子:「睡罷。」
對謝爻而言,兩個男人同睡一榻,並不覺得有何不妥,況且對方還是個少年人,喚他一聲九叔。
「好。」謝硯的唇角揚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他小心翼翼又心滿意足地躺在九叔身側,規規矩矩的,與九叔相對而躺。
謝爻一閉眼就沉入黑甜,謝硯雙目炯炯地睜著,夏夜衾被單薄,謝爻貪涼只蓋了肚子,四肢都露在了外邊。睡袍輕薄若水,漫過謝爻的身子勾勒出纖細修長的身體輪廓。
借著月光,謝硯發現九叔嫣紅的唇上有一枚小小的痣。
……
當沈昱驍知曉謝硯隨他一道兒去長樂海時,歡喜得險些睡不著,暗自興奮了一夜,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翌日醒來曉得謝爻也隨行,頓時火冒三丈。
他不明白,為何這謝爻總是在他家阿硯的身邊陰魂不散。
「九叔,我也要去。」謝音得了消息,哪裡肯放過這個既能跟著沈哥哥又能出去玩兒的機會。
「音兒,不許胡鬧。」自古長樂海靈試鮮少有女修參與,更何況此時謝音尚未滿十四歲。
「大哥急什麼,我問九叔又不問你。」小姑娘倔強起來,連兄長都不怕的。
「……」
謝爻笑:「你若真想去,也可以,就是不許惹事。」
他心中自有考量,謝音雖與謝硯同母,因貌似其父又是水靈靈的女孩子,很得謝家人寵愛,自小修習術法在同輩中已是佼佼,應該給她一次在靈試上嶄露頭角的機會;還有就是,有謝音這吵吵鬧鬧的小女孩子在,多多少少也能牽制住沈昱驍。
「謝九叔!音兒一定乖乖的。」謝音眉花眼笑,朝謝硯俏皮的吐了吐舌頭。
「……」既然九叔已經答應,謝硯自然無可奈何了。
兩日後,一場暴雨剛過,空氣潮濕涼爽,一行人向東啟程。
從南境洛川到東域越良,馬車需要半月余的路程,他們一行三輛馬車,沈昱驍自己一輛,謝音姑娘家一輛,謝家叔侄倆一輛。沈昱驍幾次三番邀謝硯與他同乘,謝硯都一一婉拒了,好幾次謝爻看沈昱驍氣得發抖不忍心,就囑咐謝硯去與他喝幾杯茶,自然,他這電燈泡也在場的情況下。
一路上謝爻有種錯覺,自己仿若守著自家寶貝白菜的老父親,生怕圖謀不軌的男孩子將辛辛苦苦養大的白菜拱了去。
「九叔,我們已到越良地界了。」時值盛夏,東域乃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其中又數越良最繁華,越良長樂城內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行人皆穿綢飾銀,歌樓茶肆林立,十里荷塘畫舫,滿目榮華。
「聽說宋家想藉此次靈試,為他家大小姐擇夫婿,所以今年特別熱鬧,」酒樓里人聲鼎沸,謝音提高了嗓音興緻勃勃嚷道,看無人感興趣回應,笑盈盈朝謝硯使壞:「要不大哥你也去試試?」
「……」
「聽聞謝家大小姐雖為美人,修為靈力也鮮有人能及,但性格極強驕縱蠻橫,這樣的女子,阿硯怕是消受不了的。」沈昱驍如是說道,將杯中黃酒一飲而盡。
謝爻心中呵呵一笑,說到驕縱蠻橫,全書中有誰比得過你呢沈小公子……
「沈公子這話就不對了,懼怕與比自己強大的姑娘結為道侶,這樣的男人該是多自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