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 129 章
「你會習慣的。」皇帝陛下盤腿坐在地上,駝背低頭,毫無威嚴,「沒能交給你一個太平江山,我很抱歉。但你比我幸運,不用面對血緣親近的敵人。」
程千仞目光落在廢殿方向,溫樂引他去過,深宮一隅,一片漆黑。不禁想起東川山脈瀑布頂端,與安山王一戰。
皇帝陛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
「對皇位的爭奪,不止源於虛榮、權欲、嫉恨,更多是血脈里的野心、宿命責任感,自以為能為天下帶來幸福。」
「年輕時候,我不喜歡來這裡,在下面,我是人間無所不能的帝王。站在這兒,卻只能看見有限的星空,未知世界浩大無邊,而我渺小至極……當年皇兄不服我,我殺皇兄,我父皇不服我,我殺父皇,七大宗門不服我,我驅逐宗門離開皇都。誰還敢不服?要讓天下人閉口,忘記我的錯,就得有更大的功績,東征、建造白雪關,開鑿大運河,上對先祖,下對後人,問心無愧。」
程千仞安靜地聽著。
關於皇帝是個怎樣的人,溫樂說他是慈愛溫和、有時捉摸不透的父親;安國說他是年輕時好勝,親緣淡薄,中年變得寬仁的君主;安山王說他是堅持錯誤道路的固執□□者。
「等到有了你,我才經常來這裡,思考命運、星空、未來等等琢磨不透的問題。」
程千仞心中一緊。他有一種強烈直覺,就在今夜,許多困惑將揭開謎底。
「因為我是一顆帝星?」
老人眉頭緊皺:「是。」
皇帝陛下不擅長表現悲傷情緒,當這種陌生情緒出現,便只能皺眉。
程千仞不知為何竟覺察到了,於是伸手拍拍對方肩背。
摘星台無茶無酒,四面透風,不算好的深談地點。但對他們二人,沒有比這裡更具意義的談話場合,一切好像命中注定一般。
「你出生那夜,漫天星辰黯淡失色,只有一顆破雲而出,照亮北邊夜空。」
程千仞輕聲道:「既然這樣,誰能封印我的武脈,讓我在東川自生自滅。只有你,對嗎?」
片刻之後,他聽到答案。
「……對。」
日漸老邁的帝王,仍不願放下權力和榮耀。早慧的兒子初露鋒芒,令他欣慰卻暗生戒備。如果政見不合,更易父子相疑,最終反目成仇。程千仞想過這種可能性。
但故事不該是這樣。除了皇族,他們是參悟天道規則的修行者。
「帝星是天命所歸,但你滿月那天,星象變了。你是一顆末代帝星,必將為王朝帶來覆滅!」
程千仞猛然站起身。電光火石間,朝歌闕在劍閣懸崖邊對他說的話,瞬息浮現腦海——「如果王朝覆滅的命運不可轉圜,我有責任為人族完成這件事。」
當時情況緊急,他根本無暇細想,如果殺魔王能成功,人族必然輝煌空前,何來『王朝覆滅』的命運?
朝歌闕注視星空時,『看見』了多少,知道多少?
「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天資縱橫,野心勃勃,我為你感到驕傲。你是我最優秀的兒子……」
程千仞低頭,看見老人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他出生的時間點很幸運。年輕時狠厲專斷、弒父殺兄的君主,隨歲月流逝,變成嚮往親情的慈愛父親。一邊是王朝命運,一邊是最疼愛的兒子。
殺不得,留不得,最終做出一種看似荒唐的軟弱決定。
「我入宮之後,你一直不出面見我,是因為這個?末代帝星的預言?」
老人不答。話題有點沉重,程千仞決定講個笑話調劑一下。
「上次在摘星台,你突然給我一棍子,難道是想補救錯誤,試試能不能殺了我?」
對方沒有笑,抬起臉,雙眸古井無波。
氣氛愈加古怪。
程千仞輕咳一聲。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一場關於父子親情的對話,真正的原主卻死在東川,自己沒有記憶,無處傷懷。
皇帝陛下撿起竹杖,慢慢起身:「我沒再想殺你。天亮之後,我會宣布禪位。後天為你舉行登基大典。」
「朕願意接受一切結果,就當再與天命賭一場。」他伸手指去,「星辰光輝是遮不住的,就在那裡,你看,大放光明的帝星!」
程千仞努力凝聚精神,半晌,不得不再次糾正對方:「我沒有突破,看不見。」
皇帝陛下嘆氣:「你修行的目的,就是突破嗎?」
「當然。」
「那這套劍法應該叫『打江山、坐江山』!」
程千仞似有所悟,卻摸不清楚那種感覺:「我不太明白。」
「這座摘星台,第一次你自己走上來,剛才我帶你坐升降機上來,有沒有不一樣?」
「有一點。」
「攀一座險峰,遇見盛開的花樹,飄飛的雲霞,崩落的山石,萍水相逢的登山人。是這些讓你變得不一樣,而不是出現在山頂這個結果。」
程千仞怔了片刻,喃喃自語:「高峰當見,不當攀。」
「你說什麼?」
「高峰當見不當攀!」
一剎那,被他挑燈夜讀,蘊藏秋明真人無邊智慧的札記重新清晰,一頁頁在腦海翻過。
不知過去多久,好像只是須臾,光線忽暗,一張猙獰泡發、獠牙外翻的面容貼近眼前——是他殺過的第一隻水鬼。
然後是無數只水鬼,血口大張撲上前。程千仞心念稍動,劍光當空斬下!
劍尖落處,他看見了逐流。年幼、瘦弱的孩童,拉著他衣角微笑。
零散畫面如決堤洪水。來到這個世界后,他愛過的人,殺過的人,所有遇到的人,以幾乎超越時間的流速,飛速重現。
從東川到皇宮,去過多少地方,出過幾次劍,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拂去塵埃后清晰無比。甚至有高高的宮牆,割裂天空的飛檐斗拱,童年生活的浮光掠影。
風從四面八方來,天地靈氣奔涌,程千仞身後顯出旋渦,衣袖狂舞,氣息瘋狂攀升!
最後他回到摘星台。
「喀!」
風聲中一道細微至極的聲音響起。像堅實冰層破開裂縫。
程千仞看著天空,感受澎湃真元在筋骨中涌動,身體彷彿變得輕盈如羽毛,下一刻就能隨風飛上雲霄。
一切突兀的停止。狂風漸歇,他鼓盪的衣袍慢慢落下。
「只差一點,可惜。十年之後再尋機緣吧。」皇帝陛下惋惜地點點竹杖,「我們該走了。」
程千仞怔在原地。似乎有些茫然。
老人這次沒坐升降機,下了兩階台階,回頭催促道:「走罷。你的登基大典,要好好準備。」
「登基大典?」程千仞無意識地重複,依舊反應遲緩,「這是你為我安排的命運?」
皇帝陛下道:「這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程千仞搖頭:「不對。」
老人臉上輕鬆的神情褪去,好像他說了什麼可怕的話。
他目光銳利地注視著眼前人:「哪裡不對?」
要答案,這就是答案。
所有的答案已經寫好,只需要點頭接受。
「你騙我。我不是帝星。」程千仞說道。
摘星台上,夜風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