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七章
花離隨著平沙與另一名少年離開了,看方嚮應當是去了清池,顧閑影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良久沒有出聲,直到面前的老者柔聲笑道:「我第一次來白羽劍宗,姑娘可否帶我四處走走?」
「嗯。」顧閑影收回心思,點頭對老者道:「玳爺爺請隨我來。」
老者說是想看看白羽劍宗的模樣,便當真欣賞起了沿途的景色,絲毫沒有開口提別的事情。顧閑影雖心緒複雜,卻也沒有主動提及,只是一處處地對老者介紹劍宗內的景色,兩人就這般行至黃昏時分,終於來到了後山山腰的清霧洞外。
細雨早已經停了,山間浮著薄霧,山壁上有水淌下,濕了泥土青草,顧閑影踏過地面淺淺水窪,向著深幽地洞口道:「這裡就是花離沉睡了數百年的地方。」
老者點頭道:「我確是聽平沙說起過這個地方。」
顧閑影正色了些,於此時終於道:「多謝。」
老者眉目半開半合:「嗯?」
顧閑影笑容複雜:「多謝你們當初答應讓花離離開深海來白羽劍宗陪我。」
這回輪到老者苦笑了,他搖頭長嘆一聲,轉身朝著山洞內走去:「阿閑姑娘這話就錯了,不是我們答應讓少主離開,而是當初那個情形,我們根本沒有辦法阻止少主離開。」
顧閑影聽見這話,猶豫一瞬后追上了老者的腳步,兩個人一道進入山洞之中。山洞裡面從前一直被冰封,如今冰霜盡褪,看起來反倒顯得空空蕩蕩,山洞石壁上鑲著夜明珠,四周還有不少行走過的痕迹,可以看出這裡曾經有人經常來此,只是這段時間少了,地面生了不少濕冷青苔。
老者此時已經行至山洞盡頭,花離曾經沉睡過的地方,他抬頭看著,就像是看到了昔日花離的睡顏,他搖頭道:「阿閑姑娘恐怕不知道,我們鮫人只要修行術法,修為高了要上岸其實並非難事,但少主不同,少主自一出生便肩負了整個深海的命運,而他的孱弱體質,也註定了他無法離開深海半步。」
顧閑影安靜聽著老者的話,跨越許多年的時間,彷彿看到了昔日深海中的少年。她聽見老者緩緩接著道:「少主的出生很不容易,主子向來疼愛少主,怕他早夭將他養在海底深宮,平日除了我與平沙他們幾個,沒有人能夠見到少主,少主也沒什麼能說話的人,朋友就更是少了。」
這番話落入顧閑影耳中,她忍不住回頭看去,欲言又止。
老者點頭道:「那個白螺是個意外,誰也沒想到深海宮殿里藏了一隻白螺,能夠聽見外面的聲音。」
「我記得那時少主尚且年幼,他說要去那處房間尋書,卻去了很久未歸,我去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手裡捏著白螺正坐在桌前發怔,我要說話他趕緊對我搖頭,讓我安靜下來仔細聽。」
顧閑影一怔,驀然道:「那時候你……」
老者笑道:「阿閑姑娘的聲音我們並不陌生。」
這話讓顧閑影有些沒回過神來,原來從很久以前開始,玳爺爺和平沙他們便已經聽過了她的聲音。
老者接著道:「少主問我們說話的是誰,我們也弄不清楚,少主後來便不問了,他對著白螺聽了很久,直到姑娘的聲音消失,他才問了你的身份。」
昔年的故事被人以這樣的方式提及,顧閑影說不清自己心中的種種情緒,只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笑得有些懷念,她聽見老者的聲音再度傳來道:「我記得是在那兩三天之後,少主突然抱著白螺過來找我們,他說那頭的人對他說話了,他說那個人的名字叫阿閑,顧閑影。」
山洞內兩個人都忍不住失笑,老者更是搖搖頭道:「少主從小就懂事,但卻從來沒真正開心過,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少主露出那樣的笑臉,他很開心,他很喜歡你。」
「我們侍奉少主多年,少主開心我們自然也就開心,後來他便一直將那白螺帶在了身上,聽著白螺里傳來的話,經常與我們說阿閑你的事情,所以你或許不知道,我們也算是……」他想了想,神色柔和對顧閑影微笑道:「也算是看著姑娘長大的了。」
聽見這話顧閑影老臉微微一紅,有種憑空多出來個長輩的意思,也不知花離究竟將她的事情講了多少,那些小時候丟臉的事情有沒有暴露……
似乎是看穿了顧閑影的心思,老者失笑道:「阿閑姑娘小時候敢打敢闖,那時候深宮裡本就沒什麼新鮮事,整個宮裡的人都指著等姑娘講故事,好讓少主說給我們聽呢。」
顧閑影:「……」她竟不知道自己的故事還有那麼多聽眾。
如此想來自己小時候做的蠢事傻事不少,豈不是都被人給聽了過去。
顧閑影覺得自己有些無臉面對深海眾人了。
然而老者沒有嘲笑的意思,反倒似乎覺得那時候的顧閑影十分有趣,連連誇讚了幾句,這才收斂了笑意,低聲又道:「誰也沒料到,後來有一天少主突然就做了那個決定,他說他想離開宮殿離開深海,他要去人世,去白羽劍宗。」
「那天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少主的眼睛是紅的,我看得出來他哭過。」老者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至今仍是不禁低嘆,「少主年紀雖小,但卻絕不是愛哭的性子,若非發生了什麼大事,他不會哭得那麼厲害。所以那時候我就知道,少主要做什麼,我是阻止不了的。」
事實也正是如此。
老者告訴了顧閑影後來的事情,花離知道顧閑影出事之後,幾乎是立即便想要離開深海去白羽劍宗尋她。但他本就體質孱弱不能離水,要去往白羽劍宗幾乎是不要命的行為,深海的主人,花離的爹,自是不肯答應的,其他人也拼了命的要阻止,但花離仍是不肯妥協。
從來都乖巧聽話的人堅持的方式也不是大吵大鬧,他只是沉默地跪在主殿外,紅著眼睛不要命的跪著,虛弱得幾乎隨時都會倒下,卻又始終堅持著不肯倒下。
最後眾人沒有辦法,終於答應了他的要求,老者使用密術為花離改變了體質,而花離也承受了讓人想象不到的痛苦,終於能夠離開深海來到白羽劍宗。
而代價便是整整四百多年的沉睡。
花離從來沒有對顧閑影說過這些,因為不願去說,但顧閑影卻也已能夠從許多細節將當初的故事推測出個七七八八,只是直到這時候聽見這個故事被老者說出來,她才發覺不論是否早已明白,不論這個故事再聽多少遍,她也仍是禁不住心口被緊揪著似地疼。
有花離相伴的這些年,都是那人不顧性命換來的,而她所能夠給花離的,還有什麼呢?
老者看了顧閑影半晌,終於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話:「阿閑姑娘應該已經看到了,近日整個人世大旱,是我們深海出了些事情,如今主子出了事,我們必須要將少主帶回,才能夠避免這次災劫。」
事實上對於老者說這些話的緣由,顧閑影早已經分明,而他們將一切解釋清楚再提出這話,已經是對顧閑影的意見最大的尊重。
顧閑影早已經活了這麼多年月,若連這些事情都猜不出來,便也不算是顧閑影了。只是心中不甘不願,卻不是通曉道理就能夠忽略的。
她垂眸沉默半晌,出聲問道:「花離已經知道深海發生的事了嗎?」
老者凝神點頭。
「他會有危險嗎?」
「我等會拚死保護少主。」
「他還會回來嗎?」
「待事情結束之後。」
這就夠了,縱然是再等上百年千年,只要能守著這句盼望就夠了。
顧閑影牽扯著唇角似乎是笑了笑,卻沒有更多的反應,她轉身朝著山洞外走去,竭力讓自己的笑意維持到轉身之後,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什麼時候離開?」
老者明顯地怔了一瞬,然後皺眉無奈道:「事關緊急,最好在天亮之前。」
顧閑影的腳步不禁再次頓住。
她知道老者是來帶花離離開,卻沒想到會那麼快,她知道花離為了來陪她究竟經歷了什麼,卻不能如此自私,深海事關重大,花離必然需要回去,否則他永遠都不會心安,花離也必然捨不得離開她,她的那個小鮫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
所以她不能將這樣的選擇留給花離來做,那隻傻鮫人必然會難過得哭出來。
那選擇就讓她來做好了。
顧閑影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她去了花離的住處,她才剛剛抬手敲門,大門便立即被人從裡面打開了來,顧閑影甚至不及說些什麼,熟悉地身影便直撲在她的身上,將她雙手緊緊環住了她的腰身,力氣之大幾乎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顧閑影內心一片柔軟,這麼久以來,她頭一次發現花離的力氣不小,這般抱著她竟勒得她生疼。她小心翼翼地拍著花離的後背,就像是在安撫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她能夠感覺到懷抱著自己的人正微微顫抖著,不知是恐懼還是悲傷,這樣的感覺讓她覺得心間一酸。
她輕輕推開花離,待兩人之間的距離足以看清花離全身上下,她才終於再次傾身,在花離唇角輕輕吻下,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別哭。」
花離眨了眨眼,雙眼通紅泛淚,卻咬著唇當真沒有哭出來。
顧閑影看著面前的花離,突然覺得自己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她從前擔心著花離再次離開自己,擔心到夢魘纏身難以安歇,但如今這日真的發生,她卻竟然沒有發瘋崩潰,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不計任何手段地想要將人留住。她只是看著花離將哭未哭的神色,想到剛才在山洞裡,玳爺爺還說花離是個不愛哭的性子,忍不住竟覺得有些好笑。
他們怕是都沒見過花離在她面前動不動就急得哭出來的樣子,她柜子里現在還收著花離眼淚化的珍珠。
這樣的花離,當然只有她一個人能見到。
顧閑影忍不住又吻了吻花離眼角,這才鬆開他,緩步到了他屋中柜子旁,用她所能夠保持的最平靜的聲音道:「我來幫你收拾行李吧,要不要再帶些紅豆糕走?衣服要帶幾件嗎?」
花離沒應聲,顧閑影回頭的時候,他仍站在原地,模樣有些委屈。
顧閑影心間顫了顫,狠心移開視線,繼續收拾東西,一夜無言。
快要天亮的時候,老者帶著平沙二人來到了屋子裡,感激地看了顧閑影一眼,又對花離道:「少主,該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