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花離是鮫人。
這一點顧閑影早就知道,但從她第一次遇到花離的時候起,對方便一直是常人模樣。
所以這時候突然見到花離腿上的鱗片,顧閑影竟是懵了片刻才終於回過神來。她抬起頭看著花離,心中念動之間,一句話已然脫口而出:「尾巴?」
花離猶豫又有些無助的點了點頭,看他的模樣,顧閑影忍不住覺得他急得快要哭出來瞭然而卻還在抿著唇強打起精神。
顧閑影自是不能讓花離擔驚受怕,她低頭看著花離的雙腿,撩起的褲腿之下,細小的鱗片正在一點點爬滿白皙的皮膚。
她沉默一瞬,腦子裡飛快的將這些年來自己看過的經文書籍全都過了一遍,卻絲毫沒有關於鮫人的記載,更枉論要如何應付這種狀況,鮫人的故事僅僅存在於傳說之中,而眼下他們顯然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考慮。
花離輕輕拽住了顧閑影的手。
顧閑影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兩人交握的手,驀然想起來四百多年前那人將花離送來時候的情景。
他說花離為了能夠來陪她,不顧自身性命改變了體質,所以才會如此昏睡。
既然已經改變了體質,又為什麼會變回去?
或者說這種改變體質並不能真正長久,有時候仍然會變回去?
顧閑影飛快的思考著,看著面色蒼白的花離,忽地記起來他這些天本就神色懨懨,或許早已經開始不舒服,只是怕她發覺自己的異樣始終不肯說出,直到今日隱瞞不了才不得不開口。
她緊盯著花離,出言試探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對勁的?」
花離怔了一瞬,垂眸小聲道:「今天。」
顧閑影凝神靜思,然而花離卻錯誤理解了顧閑影的嚴肅神色,看了一眼后立即咬唇低聲自首道:「昨天。」
顧閑影神色複雜的看了看花離,重複道:「昨天?」
花離心虛地埋下頭,終於悶聲道:「五天前。」
顧閑影:「……」
了不得了,她家小鮫人被人帶壞了竟然會說謊了。
雖然她都還沒懷疑他就自己先破功了。
然而顧閑影實在顧不得這些,眼見著花離的雙腿就在她的眼前覆蓋滿了鱗片,顧閑影實在不敢再拖延,就算不能立即解決事情,但她也知道鮫人是該在水中生活的,她這般想著,連忙起身道:「你等等,我帶你去後面的清池。」
當務之急是要先將花離送到水裡去,這般想著,顧閑影很快扶著花離起身往梨花林的後邊兒趕去。
然而花離這會兒一雙腿軟得發顫,連站也站不住,在顧閑影的攙扶之下不過才剛走出屋子,一張臉便已經蒼白如紙。
顧閑影抬眼看了看花離,猶豫一瞬道:「算了。」
花離茫然眨了眨眼,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顧閑影已經俯身將人一把打橫抱了起來。
花離雙頰霎時一紅。
慌了片刻找不到地方躲藏,最終自暴自棄地一把將腦袋埋進了顧閑影懷裡。
顧閑影懷抱被這小鮫人一撞,撞得一顆心鮮活地噗通跳了起來,沒骨氣的跳得險些管不住。
她腳步頓了一瞬,放柔了聲音對花離道:「別擔心,不管你是什麼樣子,我們都不會分開。」
本還羞得不敢見人的花離聽見這話怔了怔,然後緊緊拽住了顧閑影的衣擺,好似打算就這樣拽一輩子。
顧閑影擔心花離,沒再接著說話,專心趕路之間,不過轉瞬身影掠出,兩人便已經到了梨花林後方的清池之畔。
上次花離醒來也是在這個地方。
想到這裡,顧閑影心中似乎稍稍安定了些,她俯身將花離放在池畔一塊乾淨的大石上,讓花離的雙足正好垂下沒入池中。
池水清澈,花離衣衫下擺盡數被池水沾濕,顧閑影盯著花離的雙腿,忍不住出聲關切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花離聞言卻沒答話,只是抬眸看著顧閑影,面色有些不自在的古怪。
顧閑影沒明白花離的神情。
然而就在她遲疑之際,面前突然傳來刺啦聲響,竟是布帛裂開的聲音。
顧閑影還沒反應過來,不過本能循聲望去,便見面前的花離下擺褲腿驟然開裂,緊接著一抹流光溢彩的藍色光影便自那長長的衣衫下擺中掠出,晃花了她的視線。
噗通的水聲突然間響起,不過眨眼之間,顧閑影發覺面前的花離已經一頭扎進了水裡。
她站在水邊連忙探身往池中看去:「花離!」
然後她動作霎時頓住,隔著水面清晰地看清了其中的情形。
春日晨時的陽光柔軟而明澈,投射在清池的水面上將波瀾幻化成片片熒光,顧閑影往水下看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陽光與那抹晶藍交織輝映成一道璀璨萬變的夢。
花離在水中穿行,動作輕盈而優雅,衣衫在水中漂浮綻開,身後原本的雙腿已經被一條巨大的藍色尾巴所代替。
那是一種顧閑影從未曾見過的驚心動魄的美,那條魚尾遍布著流光溢彩的鱗片,每一道的明媚光芒都像是為它而生的點綴,每一瞬的水波蕩漾都彷彿天地間最拂人心弦的顫動,它訴說著古老優美的故事,也彷彿流淌著天地動人的歌謠。
那才是花離,真正的花離。
那一瞬間顧閑影站在岸邊看著水中的身影,突然之間覺得耳畔流逝而過的風聲都是動人心魄的迴響。
水聲再動,清池中泛起圈圈漣漪,花離半身浮出水面,抬起頭靜靜與岸邊的顧閑影對視。
透明的水珠順著長發滑落,衣衫貼著身子隱約可見輪廓,那雙深藍的眸子裹著日月星辰的明亮注視著她,看得人心沉淪不知今夕往昔。
顧閑影笑了起來,眼圈微紅,不知何故。
花離似乎看出了顧閑影的情緒,動作緩緩地游到了她的面前。
顧閑影靠近了他些,俯身在岸邊遷就水中的人。
耳畔有風過花落,花離在水中微微直起身子,抬起手輕輕觸碰顧閑影的眼睛,輕得像雪花落下時候的輕顫,拂過顧閑影的眼睫。
指尖的水沾濕了長睫,顧閑影忍不住眨了眨眼,襯著眼眶的微紅便像是哭過一般。
然而顧閑影卻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來。
她家小鮫人自己愛哭,卻偏要攪得別人陪他一起哭。
花離終於被這聲驚醒過來,霎時間風花雪月好似都失了夢境般的模樣,他低頭重新沮喪起來,聲音淺淺的道:「我的腿沒了。」
顧閑影心下好笑,順著花離的話安慰道:「別擔心,我說過,不管什麼樣子我們都不會分開。」
「可是不一樣。」花離連連搖頭。
顧閑影覺得花離著急得有些不同尋常,不禁問道:「嗯?」
花離頓了片刻,視線晃過顧閑影的面容,終是不甘地道:「不一樣。」他憋了半天還是同樣一句話,只是這次語氣卻有所不同。
在見到花離的尾巴之後,顧閑影突然間便不再惶急了,因為她突然之間覺得,沒有什麼是需要擔心的。
她與花離相伴在一起,不論是什麼模樣,都是幸運。
她期待著見到花離的任何模樣,也為他的任何模樣不可自拔,這是一種微不可言的小心思,但卻不是能夠告訴花離的心思。
所以她開始有些好奇,不明白花離的話是為何而來。
顧閑影蹲在地上,輕輕托著花離的一縷長發道:「哪裡不一樣?」
花離猶豫不過一瞬,終於還是坦誠道:「跟我想的不一樣。」
顧閑影擺出了認真傾聽的模樣,花離才剛說完這話又習慣性的臉紅起來,見顧閑影這模樣,仍是鼓起勇氣說下去道:「我記得那時候我在殿里,那時候你剛從外面回到白羽劍宗,你說你休息幾日想去江南看看,你說等到將來,你就來深海尋我。」
聽見花離這話,顧閑影面上笑意猶在,目光卻漸漸變得深遠起來。
那對於顧閑影來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自己都有些記不起來,四百多年的時間讓那些過往與現在相隔了天塹,但對於沉睡數百年的花離來說,一切都還在昨日。
縱然已經朦朧不清,但顧閑影依然記得那時候的事情。
那時她雖拜入白羽劍宗,卻依然心念著天地寬廣,成日里往山下跑,身上也沒帶什麼行李,只抱著懷中的一支白螺,隨處行走便是明日。
那是她某次從外面遊歷回來,她對著白螺說著沿途的風景與將來的事情,卻沒料到那一趟回來,她便再也沒能離開。
顧閑影已經不記得那時候的心情了,許多事情不去回憶,便能讓自己免於再想起次次的不甘。
但花離記得,花離輕抿了唇,緊盯著顧閑影又道:「那時候我一直盼著你能來看看過,哪怕一眼也行,可是我沒想到沒過幾天我就聽見你說……你說你來不了了,以後都來不了了。然後我聽見你哭了。」
顧閑影怔了怔,沒說話。
花離小聲道:「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想安慰你,我一直在安慰你,可是你聽不見。」
白螺的聲音要很久才能傳到對方的耳中。
雖然那時候聽不到,但顧閑影知道,後來她聽見了白螺里傳來的聲音,她知道那時候她哭了多久,花離便一定在旁邊陪了多久,念的說的全是她的名字,徒勞卻依然執拗地想要安慰她。
顧閑影尚未及開口,花離便又道:「我那時候想,我一定要見到你。」
這話幾乎不像是花離會說出口的,顧閑影有些詫異的看向花離,這才發覺花離雖是說著,面頰卻早已紅透,竟是壓抑著心底里那點想要一頭扎進水裡的衝動也要將這話說出來。
微微偏過頭看著水面,他道:「我本想著,我變成普通人的模樣來找你,你哭得厲害可以靠在我身上,你累了可以倒在我懷裡,你不開心可以有我陪著你,你有危險我可以把你護在身後……」
花離越說聲音越小,說到最後,半身都緩緩沉到了水裡,只留下一張羞紅了的臉。
顧閑影眨了眨眼,終於明白了花離所說的「不一樣」在哪裡。
她面色霎時變得精彩紛呈,認真打量著她家比滿池的蓮花還嬌柔的小鮫人,心裏面想著是不是該提醒他一下,他對自己的形象實在有著,咳,很大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