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芽衣又擰了一下手腕,她現在渾身上下沒力氣,根本掙脫不了槍兵的手。也許是劫後餘生,芽衣下意識地露出了一個很善意的,甚至能稱得上溫柔可愛的微笑,她聲音細若遊絲:「迦爾納……你抓疼我了。」
「抱歉。」
迦爾納鬆開了一點力氣,但仍然沒有徹底鬆開:「你之前說過,這樣會睡得安穩些……」
「但現在我已經徹底醒了啊。」芽衣輕聲地說。
迦爾納無言以對。
但當他真的鬆開手時,芽衣仍然感覺到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失落。她用手指掐了掐手心,然而渾身沒力氣,痛也是輕微的,根本壓不住她內心深處沸騰的小小情緒。芽衣只好問些問題,轉移注意力:「這裡是醫院?」
「是。」
「你帶我來的?」
「嗯。」
「現在幾點了?」
迦爾納眺望了一眼病房裡的鐘:「晚上八點十一分。」
芽衣在心裡掐算了一會兒時間,現在,應當是FateZero的那個經典的開頭戰了。啊,雖然一開始就做出了自己不參與的決定,可現在看來,她也是徹底的錯過了啊。
迷之失落。
芽衣又看了一眼迦爾納,雖然迦爾納原本也不是話嘮的性格,然而也沒有發展到惜字如金的程度。而就在芽衣偷偷打量迦爾納的同時,迦爾納也在面無表情地盯著芽衣。白髮槍兵五官俊美,原本就有一種鋒芒畢露的銳利感,被盯著久了,就會產生被逼迫到了角落裡的壓迫感。
芽衣又覺得頭疼了。
從者要好好關注,要好好溝通,不要在戰時才暴露問題。
本著一個積極向上的好御主的原則,芽衣詢問道:「怎麼了,迦爾納?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和我說?」
迦爾納頓了一下:「……你就沒有什麼要向我解釋的嗎?」
芽衣認真想了一下,作為一個御主,她在和從者相遇的時候就全盤拖出,毫無隱瞞,在戰役中更是嘔心瀝血,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個死而後已還是個特別誠實地陳述現實,甚至連從者每天的心情都納入了自己的思考範疇。論整個四戰,難道還有比她更加盡心儘力的御主了嗎?
顯而易見,沒有。
芽衣的回答也特別理直氣壯:「沒有。」
常年累月噎死別人的迦爾納,大概也罕見地感受到自己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御主心跳偏慢,大概只有正常人的五分之四左右。我每一聲都聽得很清楚,只是認為這是御主的隱私,就沒有追問。第二次,是御主晚上難以入眠,那次我發現,御主的體溫偏低,這種偏低並不指的是血液循環不好,而是說,在不運動的情況下,御主是無法只靠自身來維持恆溫動物應當有的體溫……」
可怕!
你是江戶川迦爾納嗎?
「……但既然我還在御主身邊,這些小事我能幫御主處理掉。所以我也沒有多問。而這一次,我抱著御主來醫院——」迦爾納頓了一下,才繼續維持著他那種明明很正常,卻讓聽者感到古怪的語氣說,「雖然,以我的能力,舉著十個正常體重的女性做花樣雜耍也沒有問題,但御主的體重真的太輕了。」
「我們能不提體重的問題嗎?」芽衣捂著臉,她覺得特別牙疼,「你知不知道,體重和年齡一樣,都是女性絕對不能觸及的問題?」
迦爾納的話被芽衣強行打斷了。
然後他扭過頭,假裝沒聽見御主隱藏的抗議:「……來到醫院之後,因為不了解御主的病因,所以醫生為你做了全身的體檢。」迦爾納說完,從一旁桌子的抽屜里抽出一垛特別厚的病曆本,他一份一份地往外取出來,「血樣,尿液……」
住口!
你們到底在她昏迷的時候,對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啊!
迦爾納將最厚的一份黑白膠捲照片抽出來,他舉在半空,以至於芽衣能夠清楚地看清楚裡面的內容:「這是CT掃描的照片。」
芽衣感受到一陣窒息的恐懼。
迦爾納對芽衣的恐懼一無所知,他一隻手舉著照片,另一隻手,在照片里空蕩蕩地地方劃過:「這裡原本應當是肺葉,往下是肝臟,膽囊,胰……」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被芽衣強行打斷了。
「夠了!」
迦爾納放下手,他的神色平靜如水。
「這樣,御主您還沒有什麼話,想和我說的嗎?」
……
……
一時之間,芽衣沒有說話。
迦爾納也一言不發,他該說的言語已經說盡,應行的事已經達成,剩下的,是獨屬於芽衣的事情了。無論對方選擇信賴坦白,或者謊言欺騙,迦爾納都能夠接受。供奉少女為主的行為絲毫不會動搖。
這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
只因為,他是迦爾納。
芽衣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迦爾納,白髮槍兵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乾淨到幾乎空白,也同樣因為這種空白,反而給予人非凡的壓迫感。迦爾納很容易讓不熟悉他的人,誤以為他是一個兇惡的邪惡之人。
但也許是看久了,芽衣反而覺得有幾分親近。
她清幽地嘆了一口氣。
對於這一刻,芽衣在召喚出迦爾納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有了「這註定會發生」的覺悟。但當它真的發生在芽衣身邊時,她首先感受到的,並不是以往的屈辱,憤怒,痛苦……反而是生出了那麼一點委屈。
想要被抱抱的委屈。
芽衣咬住了下唇:「內臟消失了……當然是,被取走了。」
迦爾納神色微微一動。
過往的回憶一旦破開了一個口子,瞬間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蔓延開來。芽衣努力地剋制自己,不要讓太過負面的情緒沾染上敘述的話語。然而,這太艱難了。畢竟,芽衣既非聖人,也不是覺者,她只是一個懷抱著悲哀之願,仍然徘徊於世的亡靈而已。
「……被我的家人取走了。」
芽衣的敘述仍在繼續,她每說一句話,都要稍微地停頓一下:「血統論其實挺可笑的,不過,我所在的家族,確確實實也擔得上一句貴不可言。」她想了一下,又補充道,「當然,不能和你比。」
迦爾納沒說話。
這麼當著別人的面,戳著別人的痛處,實在不是做御主的道理。
不過,就像是迦爾納很難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毒舌一樣,他也沒有被這些話冒犯到的自覺。
「我有一個姐姐,她……她在一次事件中,被妖怪吃掉了身體里的一部分內臟……這是多麼可悲的,不幸的,凄慘的遭遇啊。她的母親為她垂淚,父親為她痛哭,她還那麼小,為什麼就要經歷這樣的不幸。於是為了補救,這家人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將尚未出生的小女兒內臟,移植給她。」
芽衣的聲音非常平靜,她感覺自己像是在說無關的事情:「那個小女兒就是我。」
芽衣很難形容,迦爾納那一瞬間的表情。
像是悲憫,也像是感同身受。
最艱難的地方說完了,後面的情況就簡單了很多:「因為害怕自己心軟,我的父母不敢自己撫養我,他們從外面雇傭女僕,照顧我,每三個月換一次。把我關進永遠看不見光的黑屋裡。我到了四五歲的時候,尚且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後來,這件事大概是被我的那位姐姐知道了,我才得到了正常的受教育的權利。」
手指一節一節地收攏。
在雪白的床單上抓出好幾道褶皺。
「就像是虧待太多后的補償一樣,他們給了我不計其數的玩偶,遊戲,書籍,漂亮衣服,甜點零食。但仍然不準讓我離開那件屋子,甚至為了防止我離開太遠,甚至在我的腳上套了腳銬。」
「我沒有事可做。我只能讀書,書上說,這個世界上有鮮花,有陽光,有微笑,最後所有人的結局都是幸福快樂地在一起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世界和書里的世界不一樣。偶爾,我也會覺得我是生活在高塔上的萵苣公主,只等待著英雄將我解救出來。」
「但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還是猶如長大了的豬羊,該去屠宰的那樣死掉了。」
說到這裡,芽衣臉上浮現了一種奇異的表情,她彷彿如夢初醒般,用著驚嘆般的語調和迦爾納說:「就在我死前的最後幾小時,我母親握著我的手,痛哭流涕,她好像這時候才意識到,她竟然還有一個女兒。她這個女兒的一生也是如此悲慘,不幸,痛苦。」
「她用含著熱淚的眼睛凝望我,用溫柔的臉頰抵著我的手,懇請我原諒她。彷彿只要我寬恕她,她就能得到拯救一樣。」
芽衣的面容上,仍然帶著那股彷彿做夢般的味道。
她的語言既不生動,也不詳實,甚至還多少是懷著譏諷和尖刺地敘述著。然而,迦爾納完全能夠想象出那樣的場景。多少年以前,他的頭頂上是浩瀚的蒼穹和恢弘的銀河,身邊是從亘古流淌至今的恆河,點點漁火落在河流上,碎成千萬光塵。夜很黑,風聲卻很溫柔。而迦爾納的生母貢蒂,也是這般死死抓著他的胳膊,她向他許諾了權勢與榮耀,只求一個原諒。
那個時候,他是怎麼回答的?
「你的是怎麼回答她的?」迦爾納問芽衣。
芽衣回答:「我告訴她,我會仇恨著你們,直到世界毀滅的那一天。」
……真是決然的回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