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沉船(完)
歲聞心頭咯噔了一下。
這個瞬間,他的腦海轉悠過很多想法,每個想法都還不那麼美妙。
但表面上,他非常鎮定,一面暗中指使剛剛到達的黑騎士,一面悄然給時千飲打手勢,最後還向船隻套話:「我們哪裡一樣了?」
游輪:「我們是……同類,你身上……也有物忌……」
黑騎士遵循著主人的意思,無聲無息往船隻的底部走去。
時千飲也看明白了歲聞的意思。
對方在說:游輪的物忌的源頭是游輪的執念,趕緊視線它的願望讓它沉沒,沉沒了物忌就沒了,這艘船也不搞事了。
很神奇。
妖怪饒有興緻地想著。
原來簡簡單單一個手勢,真的能夠表現出這麼多的東西……也許不是簡單的手勢表現出來的東西,而是我和歲聞心有靈犀的緣故。
妖怪站在原地沒有動。
但他凝視的形體漸漸變淡,隨後消失不見。
就在這眨眼之間,他已經進入陰影之中,前往船隻的地步,和黑騎士一起鑿船灌水了。
一眨眼之間,甲板上只剩下歲聞,以及沒有形體的物忌。
歲聞微微鬆了一口氣。
他是故意讓時千飲離開的,因為接下去的東西……他並不特別希望,時千飲聽見。
歲聞繼續和物忌交談:「就因為我身上存在物忌,你就覺得我和你是一樣的?」
游輪:「不……」
歲聞:「不是?」
游輪迷惑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們……就是……一樣的……一樣的存在……一樣的組成……唯一不一樣地……」
「咚」、「咚」的聲音從歲聞腳下傳來。
微微的,顫顫的,像是蒙了層布的鼠嚙聲。
鑿船工作開始了。
歲聞心神一定,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是語速變得更快,他在抓緊最後的時間,從游輪這裡榨取有用的東西:「唯一不一樣的什麼?」
游輪雖然生成了物忌,但思維並不靈敏,像是個小孩子那樣,被問什麼,就回答什麼。
「你……好像……被注了水……」游輪很困惑,「比我們……更淡一點……不過問題……應該不大……和我們在一起……你很快就……沒事了。我們只要……碰到了同伴……就可以……很輕鬆的……變得厲害……一起變得……厲害。如果……你想……變厲害……我可以……不那麼快……下沉。」
歲聞:「不……我一點也不想變得厲害……」
他說完就發現自己都快被結巴游輪給帶得結巴了。他正正神色,擼直舌頭,再重複一遍:「我一點也不想變得厲害,尤其不想和物忌一樣厲害。」
「是嗎……你,你在做什麼……你在鑿我的船底……你……」
游輪突然憤怒,終於不結巴了。
「你弄痛我了!」
物忌的憤怒如同物忌的說話一樣直接了當。
當游輪開始憤怒的剎那,嘩啦啦的水浪聲也跟著響起了,幽靜寂寥的江中像是鑽出了條怒龍,揚頭擺尾,肆意怒吼。
但很快,一抹巨大的半月形黑影出現在船尾,讓人得知,憤怒的不是江潮,而是游輪!
天上颳起了風,吹開了雲,露出藏了一晚上的殘月。
高掛天空的殘月只剩下豆芽似的一點兒,其餘的都被吞了,吃了,不見了,那僅剩下的,跟層薄冰片似的,手指一捻,就沒有了。
可也是這個時候,月的光輝越清、越透,越能夠將一切照亮。
清凌凌的光這就照亮了船尾的巨大陰影,一隻穿著鐵鏈、披著水裳的船錨浮到了船的上方。它不需要任何憑藉,就這樣高高地掛在半空中,如同鐘擺一樣搖晃起來,圓弧似的鋒刃劃出道道冷芒,催命似朝歲聞飛來!
歲聞看準時機,向旁一跳,同時沖甲板底下大喊一聲:「加快速度!」
船錨從他身前飛過,帶起呼嘯的風聲,颳得他有點臉疼。在船錨如同鐘擺似再繞回來的時間裡,他準備找個安全點的地方躲躲,但是接連向旁邊邁了兩腳,都沒有邁出去,只聽見越來越重的風聲,響在耳旁。
歲聞不再邁出第三步了。
他冷靜地朝風流動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見了除船錨外的第二道陰影出現在他的身後。
本該出現在船身最底下的渦輪不知何時,也和船錨一樣懸浮在了船身上方。它的外側包圍著鐵框,鐵框裡頭插著許許多多的鐵片,像是參差交錯的犬牙,此時,渦輪通了電,正像驅動輪船一樣飛快旋轉著,還隔著好長一段的路程,就利用風速,死死咬住歲聞的身體。
歲聞:「……」
就這麼一回頭的間隙里,他又被風吹著向後退了好幾步,歲聞連忙向旁邊一撲,抓住游輪的欄杆。
但游輪就是物忌,物忌能夠控制船錨和渦輪,當然也能夠控制欄杆!
每當歲聞的手抓住一條欄杆,那條欄杆就必然腐朽脫落,一路向後,他抓脫了一整排的欄杆!
歲聞氣得丟開手裡的欄杆,召喚出自己的形靈欄杆,將欄杆朝身後的渦輪直甩過去!
攜帶有深淵的欄杆乘著大風,直飛到渦輪之前,穩穩紮根甲板上方,橫攔在渦輪之前。同時間,深淵來到渦輪之下,裂張著大口,努力吞噬渦輪。
但游輪操縱著渦輪在懸浮在甲板上邊,距離甲板還有一段距離,深淵哪怕將自己的嘴巴張到了最大,也沒有辦法跳起來將自己上方的渦輪給吞了!
不過有了欄杆這樣一擋,來自渦輪的風力究竟小了一點。
歲聞站定在甲板上,剛剛喘了一口氣,突然聽見一聲電流的聲響。
他抬頭一看,連著渦輪的一條電線慢吞吞脫離了渦輪。
它像是條黑色的蛇,在半空中搖擺了好幾下,才慢慢垂下閃爍著銀芒的頭顱,搭在甲板的一汪水中。
歲聞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腳。
剛才船錨與渦輪先後浮出水面,大股大股的水流灑滿了甲板,還有許多低洼之處,他一路過來,如今雙腳正好沒在水中。
現在,電流進入水流之中,只一瞬,就蔓延到歲聞雙腳之下!
「刺——」
千鈞一髮,紅綠燈出現歲聞身旁,黑色轎車將歲聞載起,擦著通了電的水,一路朝甲板上方的天空飛去!
也是這時,輪船底部忽然響起一聲巨響,整艘輪船都在這聲巨響之中向水中下滑,綿延的水波在這時候,不再是載船前行的依託,反而成了一處深淵,一處裂隙,藏在同樣的黑夜裡,悄無聲息地吞食著獵物。
千飲得手了?
歲聞精神一振,坐在轎車的頂端,目光炯炯向下望去。
他的身旁還懸浮著由許願牌變出來的檯燈,檯燈按照他的指令,一路往船隻和水面相接的位置飛去,照亮水上情況。
但游輪的沉沒只持續了短短的一會兒。
在水面沒到甲板位置的時候,游輪似乎又重新在水中找到了立足之處,周圍的大水不再肆無忌憚地沖刷過來了,半沉於水的游輪再一次發出聲音。
這一次,物忌涌動,游輪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狂怒:
「好痛……好痛……你們這樣對我……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都要和我一樣,葬身水底!」
它大吼了一聲。
物忌的力量在這時候爆發了。
出現在歲聞眼前的,不再只是浮冰與礁石,而成了水流本體。
這廣闊的江面,一層一層的水浪涌了起來,一浪比一浪更高,一浪比一浪更廣,它們像是水中的巨鯊,嗅著生肉的氣息游曳而來,張開貪婪的大口,想要將歲聞一口咬下。
歲聞坐在車上,指揮著黑色轎車左閃右避,避開被物忌操縱的大浪。
懸浮在水面的檯燈將一切照得纖毫分明。
閃避的間隙,歲聞很快發現,當浪潮層疊湧起、追蹤自己的同時,
物忌的力量並不是無窮無盡的,當它用過多的力量操縱水流的時候,它就沒有更多的力量控制自己懸浮在水面之上了。
也就是說……
歲聞思維急轉,沒有繼續高飛拉開自己與水流的距離,反而謹慎降落,降低到水流只差一點,就可以碰到自己雙腳的位置。
物忌不甘願放開只差一點就到了嘴邊的仇人,於是浪濤再度翻湧,浪潮之上再疊浪潮,只為狠狠將歲聞咬住。
歲聞耐心看著時機。
每當浪頭衝上來了的時候,他就向高空拔升一段;每當浪頭落下去的時候,他又稍稍向下,引得大浪再來;如此往複,就像拿著紅布逗公牛的一樣,每回都讓公牛咆哮不停,無可奈何。
但這樣……
鬥牛的間隙里,歲聞又朝下瞟了一眼,覺得這艘游輪下沉得還是慢了點。
有沒有什麼辦法,讓它再快點沉沒下去,免得夜長夢多,再生枝節,畢竟誰也沒法保證,游輪不會打著打著,突然就想起前方守在渡口處的一大堆遊客……
歲聞沉思著,又將自己手中的卡牌拿出來,再看一遍。
現在,紅綠燈、欄杆、黑騎士都在現在,他的手中只剩下舊書、許願牌、娜娜。
舊書沒有用處,許願牌在他接連的兩個願望之下,已經沒有過多的餘力了,只剩下一張娜娜。
娜娜能夠做什麼呢?
他看著手中的卡牌,牌面上,除了鮮妍又溫柔的紫色薰衣草和紅蘋果之外,娜娜的其他位置,也漸漸染上了色彩,這個降服之後就是第二等級的形靈,隨著他進行了許多戰鬥,又在船上吸收了好些陰晦之後,終於向第三階段,邁出了自己的腳步。
歲聞一時陷入沉思。
浪潮依舊在他腳下喧囂著,撲騰著,像極了張牙舞爪卻又無能為力的傻螃蟹。
濃雲不知何時又遮住了天空,月牙閃下來的冰霜之色不見了。
天地黧黑。
黧黑之中,有一幕如同斗篷似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江中浮起,升高,漸漸從小小的斗篷變成了大大的黑幕,再一路自歲聞背後接近歲聞,超過歲聞,直至浮現在歲聞的頭頂。
隨後,這道由江水組成的黑幕,就兜頭朝歲聞罩下來,將歲聞一卷卷向甲板!
浪潮的涌動無比迅速,但時千飲的速度比浪潮的速度更加迅捷。
浪潮剛剛捲住歲聞,船中就傳來一聲響。
一道黑影衝破甲板,從船中直掠出來,再砸入水幕之中,一把將被水流裹挾的歲聞救了出來,再一路高飛,扶搖直上,衝到水流絕對不可能探到的高空之上。
緊接著,不等時千飲說話說話,歲聞已經先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前,隨後一翻手掌,將藏在掌心之中的卡牌呈現在時千飲面前。
時千飲微微一愣。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剛才那一幕,不是遇險,而是歲聞計劃好的?
他正自想著,低頭看去,卻意外地發現卡牌的卡面是空的,只有幾行墨字出現在卡牌下方。
墨字寫著:
名稱:人偶
技能:替身;人偶的戲謔
1、替身:人偶可以替人承受一次必死攻擊,使用之後,形靈將破碎消失。
2、人偶的戲謔:「咯咯,和我一起玩吧……」人偶可將任意事物變成人偶大小。持續時間一分鐘,持續時間內,事物受到攻擊既恢復原狀。
時千飲立刻反應過來,目光停留在技能2上。
他若有所思:「你是想讓娜娜將游輪變小?」
歲聞:「就是這樣。」
時千飲皺眉:「娜娜有足夠的力量對付游輪嗎?」
歲聞:「這也是我在思考的問題,所以剛才我才特意被水流卷著,就是想讓娜娜出其不意,偷襲一下,現在……」
歲聞的聲音落下。
兩人一同低頭,朝游輪的位置看去。
這時,娜娜已經隨同水流掉在甲板上邊,在游輪四下摧動大浪,尋找歲聞蹤跡的同時,人偶已經將丟下薰衣草和籃子,將自己的小手按在了甲板上。
她咯咯笑了一聲,尖尖的笑聲明明不大,卻穿透的水浪,直傳到歲聞與時千飲的耳朵里。
她說:「和娜娜……一起玩。」
說完,人偶的小手按在了甲板上,力量從她不大的身軀之內奔涌而出,覆蓋船體,隔絕了船隻與江水的聯繫,讓不住攀登天空的大浪凝固半空,隨即如同溶雪,山崩地裂似倒落回江,再濺出三米高的大浪,遮蔽了江中游輪!
時千飲:「成功了?」
「沒有。」對於物忌,歲聞的感知比時千飲敏銳得多,哪怕不用雙眼去看,他也能清晰地察覺到,娜娜的力量正和游輪的力量膠著著。
娜娜的能力頗為不同,但歸根到底,還是游輪更強。
一瞬的偷襲成功,控制住游輪之後,游輪已經試著在掰回地盤了。只要再過幾分鐘,娜娜就會輸給游輪,游輪將驅散娜娜!
現在……還有什麼辦法……
歲聞心念急轉。
是讓時千飲和黑騎士趁著現在的時機,將游輪給剁成碎片?
但如果游輪這麼好剁,他們剛才就直接將游輪剁碎了,怎麼可能還讓游輪懸浮到現在。
或許還是得從物忌下手。
要麼削弱游輪的力量,要麼增加娜娜的力量……增加娜娜的力量?
歲聞忽然一怔。
他突然想起游輪的話了。
游輪在戰鬥開始之前,就對他說:「我們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他的身體裡頭的力量,和物忌的力量很接近,和形靈的力量也很接近……所以,他完全可以將自己的力量借給娜娜!
「我們馬上下去!」
歲聞對時千飲招呼了一聲。
時千飲沒有多問,直接一個俯衝,帶歲聞直衝到甲板上邊。
此時游輪還和娜娜相互膠著。
歲聞抓住直接,將手掌放到娜娜嬌小的身軀上。
他耐心地想著:把我的力量灌入娜娜體內……
沒有事先的實驗,也沒有事先的排演。
積攢於體內的力量像是能夠明白他腦海裡頭的想法,如臂指使,如同涓涓小河,直衝入娜娜體內!
弱小的一端增加了砝碼,高高翹起的天平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游輪的吞噬變得不再強力,而娜娜的力量卻不斷增強。
將手按在娜娜身軀上的這一刻,歲聞也詫異於自己的體內竟然有這麼多的源自物忌的力量。
一瞬的晃神之後,天平終於徹底翻轉。
娜娜的又叫了一聲:「和娜娜……一起玩!」
她的雙手都放在了甲板上邊,來自她掌心之中的白光覆蓋包裹了整艘游輪。
隨後,游輪甲板上的喇叭響起了,沒有說話聲,只有電磁干擾后留下的「滋滋」一聲,這最終一聲,像是游輪最後的哀鳴。
旋即,歲聞與時千飲腳下一空,巨大的游輪消失了,只餘下娜娜,抱著個有些殘破的游輪,無辜的看著兩人。
游輪消失,物忌消失,歲聞長長出了一口氣,正要說話,突然周圍由物忌帶來的陰晦之力正四下涌動,每每涌到他的身體旁邊,就消失不見。
過去的每一次戰鬥之後,也是這樣。
上一場夢境發生之前,他從來沒有在意這件事;但那場夢境現在已經發生,他也終於意識到了……
陰晦並不是因為物忌的消散而消失的。
它們其實全都被我吸收了。
歲聞心頭咯噔一聲。
他想要阻止自己對物忌力量的吸收,可是這一吸收飛快無比,不過幾個眨眼,他的身體就如同呼吸機一樣,將周圍遺散的陰晦吸收個乾乾淨淨,涓滴不剩。
陰晦消散以後,天氣放了晴,月亮出來了,圓圓的,像個玉盤,也如盞明燈,高掛天空。
這時江面的霧也沒有了,泠泠的光可以見了,是遠處岸上的光,也是近處漁船的光。
遠遠的,歡呼聲響了起來,好幾十人,好幾百人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歡聲雷動,除了傳到歲聞耳朵里,想必也能傳到漁船的耳朵里。
遊客們安全了。
但是面前,還有需要解決的——
一點光芒和一團黑霧,出現在歲聞的視線之中。
歲聞定定地看著那點光芒。
那裡頭藏著自己過去的記憶,但也藏著物忌的力量。
他接納光芒,除了得到記憶以外,也不得不接納將他變成怪物的力量。
如果我……
徹底放棄過去,無論記憶還是力量,是否能夠剝離這一切?
歲聞想著。
他下意識退後一步,將自己藏在時千飲的身後,藉此躲開光球。
可是光球依舊朝著歲聞飛來。
它輕巧地穿透時千飲的身體,如同穿透一個虛像,再在誰也來不及反應的時間裡,沖入歲聞的身體之內。
本來無形無質的光球在此刻一反之前,像是一顆沉甸甸的石子,墜入歲聞的胸腔之中,牽扯著他的心肝脾肺腎,一路往下跌,等跌到了最深處,就像在身體之中撕開了道口子。
歲聞突然覺得喉嚨有點癢。
他咳了兩聲,很快抬手捂住嘴。
有溫熱的液體濺落在掌心。
那應該是血。
歲聞懵了一下,又好像十分冷靜。
大概是因為,對這一幕,多多少少有些預料,也在夢中遇見過吧……
夜晚的黑幕被切割了,散成片片,如同黑蝶一樣在他眼前翩躚飛過,牽扯出他在夢中見到的,屬於過去的一幕幕。
「怎麼了?」時千飲轉過了頭,聽見了歲聞的咳嗽聲,他關心詢問道。
這一瞬,歲聞腦海中閃過很多念頭。
隨後,他沒怎麼思考,自自然然地做了個和過去一模一樣的事情。
他上前一步,抱住了時千飲,抱怨一聲,轉移時千飲的注意力,藏起自己的真實情況:「在江上累了一整個晚上,臉都被江風吹木了,我們趕緊回去洗個澡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