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分
誠信小區出事了。
周六上午,司真照例做完家教去便利店,卻見小區前頭的小廣場圍滿了人。吵吵嚷嚷,甚至清晰傳出了譚姨的罵聲。
司真小跑過去,才發現棋牌室的門前扔滿了菜葉子和垃圾,麻將撲克散落一地。譚叔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頭埋得很低,往常和和氣氣的鄰居都站在他的對面,七嘴八舌地指責,氣氛劍拔弩張。譚姨就站在譚叔跟前,數她罵的最大聲。
「你個殺千刀的玩意兒,誰同意你賣了?你經過我允許了嗎?」她憤怒地叉著腰,「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干出這種下三濫的事兒,你讓我怎麼在街坊面前做人!」
譚叔被罵惱了才會吼一句:「你個娘們知道啥!」
「老娘不知道你知道?你他媽還有臉了?」說到激動處便動起拳腳。基本是譚姨自己單方面在動手,譚叔除了回過一句嘴,再也沒開口,任打任罵。
其他人要麼附和著罵,要麼抱懷冷眼旁觀,沒有一人上去勸架。
司真忙上前去攔:「譚姨!」
譚姨見是她才沒一把推開:「司真你別管,你譚叔他對不起大家,我今天非得打醒他不行。」
「有話好好說。」司真說話聲音一向很軟,即便提高聲調也還是溫和的。
大家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聽她這麼說,短暫地停了口。接著,開始了一輪義憤填膺的討伐。
「司真你是不知道,老譚這回真的太過分了!咱們大傢伙商量得好好的,不賣房子,當時可就數老譚喊得最響。結果呢,這才幾天,他背著我們偷偷跟人簽了協議,也不知道收了人家多少好處!」
「大家在一塊住了這麼多年了,還不知道老譚這麼有心計呢,哄得我們給他們當槍使,他自己好跟開發商談條件!他第一個賣,肯定多拿了不少錢吧?」
「好嘛,便宜都讓他佔了!」
……
議論半晌,司真了解了七七八八。她知道大家當初有多團結,約定好了誰都不搬,所以這時候的憤怒完全可以理解。
她回頭看了譚叔一眼,不太相信他是那樣兩面三刀的人。
「譚叔,你願意說說是怎麼回事嗎?」司真蹲在下面一層台階上,溫聲問他。
譚姨怒道:「他還有什麼能說的?賣都賣了,再怎麼樣人家能讓他反悔嗎?」
她嗓門很大,罵聲氣勢恢宏,可也氣紅了眼睛。雖然一直在幫著大家罵譚叔,人卻是站在大家和他中間的,平時要好的姐妹,此刻沒有一個和她站在一起。
對一個互相信任的團體來說,沒什麼比背叛組織更可惡的了。尤其是,「他比我多拿了錢」,這一句話,輕易可以毀掉一段推心置腹的交情。
對街馬路邊,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下。徐然透過玻璃看著那邊的鬧劇:「喬總,要趁熱打鐵再走訪一次嗎?」
只要有人打頭,剩下的人一定會動搖,這個時候的談判會變得容易很多,逐個擊破也費不了多少時間。
「不急。」喬赫在後座翻閱文件,頭也不抬,「下一個,馮發財——把協議修改一下,價錢往下壓一成,處理完馮發財,他們自然會簽。派人給馮家譚家送點禮品,越高檔越見效。」
徐然應下。
看著對面的目光忽然一凝,徐然轉頭對喬赫道:「喬總,您的學妹也在。」
喬赫眼皮抬起,冷森森的眼睛盯著他。
徐然一凜,心知自己越界,低下頭:「抱歉。」
……
「叛徒!」
譚姨氣不過,一把拽掉譚叔的針織帽,又甩到他腦袋上。
這兩個字似乎戳到了痛處,譚叔嚯地一下站了起來,臉色難看。本來就人高馬大的,又站在台階上,一下子比譚姨高了一大截。譚姨更火大了:「誰讓你站起來的?給我坐下!」
譚叔正要往下走,動作一滯,悶聲對她說了句:「我自己待會兒。」戴上帽子邁著大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真聽到人群中的竊竊私語。背叛、自私、想錢想瘋了……
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忽然,有人大聲問:「他賣了,咱們怎麼辦?」
這次,沒有人再毫不猶豫地喊出「不賣」。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猶疑。
停了會兒,馮發財開口:「大傢伙說心裡話,想搬嗎?」
「當然不想搬,住的好好的。」
「咱們這兒地段這麼好,房價肯定還能再漲,賣也不急在現在啊。」
漸漸地,大家似乎重新堅定了決心。馮發財見狀道:「要是大家都不想賣,咱們就都不賣,老譚一家賣了也沒事兒,咱們其他人一條心就行了。」
譚姨坐在台階上,聽著這話忍不住抹了抹眼淚,小聲罵了句:「我怎麼就嫁了這麼個傻X玩意兒!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這麼丟人過!」
這話還是被許多人聽到了,大家一時都沒說話。
「譚姨,我送你回去吧。」司真伸手把她扶起來,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身後,其他人的討論還在繼續。
司真沒想到,譚叔的事只是個開始。
淳樸的誠信小區彷彿被下了詛咒,這個團結和睦的大家庭,短短時日便分崩離析。
隔天司真一早便過來了,想儘力做些什麼,卻發現便利超市也遭了秧:門前變成了垃圾堆,玻璃門上、地上潑滿了紅油漆,牆上也用油漆刷寫滿了碩大可怖的字。
「無恥」、「孬種」、「狗生」、「雜碎」……
觸目驚心。
司真嚇了一跳,立刻撥發財叔的電話,卻怎麼也打不通。
她跑進院子,遇到一個鄰居出來便問:「王奶奶,發生什麼事了,發財叔的店怎麼……」
沒等她說完,老太太一跺腳,氣憤不已道:「你還提那個王八羔子做什麼!司真啊,你是好孩子,別去他那兒了,中午來我家吃飯!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早就跟開發商串通好了,把我們騙的團團轉,壓我們的房價,他們拿黑心錢!」
司真一個頭兩個大。
怎麼會一個接一個都成了騙子?
發財叔和譚叔家裡都沒人,司真找不到人,拿備用鑰匙開了便利店的門,提了桶水清洗門口的狼藉。
幸好便利店有專用的清洗劑,能把油漆擦乾淨,只是冬天太冷了,北方的自來水是一不小心就能結冰的溫度,門臉房又沒有暖氣,那水冰的刺骨。她擦一會兒就把手握在一起呵幾口熱氣,還是被凍得快僵了。
小區的人到底還是心善,雖然每個路過的人都要罵幾句,勸她不要為了這種人費工夫,最後還是有人給她燒了熱水送過來。
下午,一幫小孩子吵鬧著跑進了便利店,像土匪進城似的一頓哄搶,然後抱著滿懷的戰利品往外跑。
司真嘆了口氣,走到門口,把一個跑得最慢的小朋友抱在懷裡,向前頭已經撒丫子跑開的一群道:「你們先過來,聽姐姐說兩句話好不好?」
小朋友都吃過她的糖,也都喜歡她,這會兒見隊伍里的小幺被她「抓住」了,都乖乖停了下來,往回走了幾步。
「你們是小土匪嗎?」司真點了點懷裡小丫頭的紅鼻子。
一幫人齊搖頭。
「那為什麼要搶東西?」
有個男孩子大聲道:「我媽媽說這裡的東西可以隨便拿。」
「嗯!我爸爸說發財叔叔坑我們的錢了,他店裡的東西都是我們的,不用給錢!」
「發財叔叔是壞人。」小丫頭聲音細細地說。
「你討厭壞人嗎?」司真抱著她,見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接著道:「可是你現在在做壞事,就也變成壞人了,怎麼辦?」
小丫頭皺皺鼻子,為難了。
「就算別人做了壞事,我們也不能跟著做壞事啊,因為那樣我們就變成一樣討厭的壞人了,對不對?別的小朋友看到你就會說,你是個壞人,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司真又看了看其他小朋友,「你們想做好人還是壞人?」
其實許多小朋友都是懂道理的,只是被家長氣頭上的一句話慫恿,被零食和玩具誘惑,一時興奮就忘記了。
小丫頭沒說話,悄悄把自己抓的兩個棒棒糖還給司真。
司真把她抱起來,回去拿了一包巧克力,「不想做壞人的話,就來姐姐這裡。這個巧克力叫好時,只有好人小朋友才可以吃。」
小朋友們互相看了看,紛紛把懷裡的東西放回店裡,圍到她身邊。
分完巧克力,小朋友便散了,又開開心心地跑起來,想了新的遊戲來玩。司真站在門口看著,只希望他們單純的小世界永遠不要被污染。
忽然有個小朋友折返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奇趣蛋,紅著臉遞給她:「對不起,我剛才忘記了,不是故意拿走的……」
「沒關係。」司真笑著摸了摸他的小腦殼。
馬路對面,黑色轎車停在同一個地方。
徐然看著便利店門口,那道白色身影站了一會兒,蹲下來繼續清理地上的油漆。他默默往後看了一眼,有些遲疑。
他不大明白,喬總讓停車的意思。
上次他貿然提起這位學妹,還被瞪了一眼來著。
熱水已經冷了,司真擦了片刻,雙手又凍成了十根蘿蔔。她有點撐不住,把手洗乾淨擦乾,貼在臉頰上暖了暖。
有人向她走了過來。司真起身,看到一張眼熟的面孔,她頓了頓,伸出手:「你好。」
「你好。」徐然禮節性回握。
「你是喬氏的人?」司真記得,上次他和學長一起出現在小區里。
徐然有任務來,不敢多說,只遞給她一張字條。
司真接過,卻見上頭留了一個電話號碼,剛勁凌厲的字體寫著:伯克利咖啡。
「這是?」
「這個咖啡店正在招聘兼職店員,您有需要的話,可以撥打這個電話。」他說完,不給司真再問什麼的機會,向她頷首,轉身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