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玉門關(四)

春風不度玉門關(四)

蔡六娘關好院門轉回身來,由衷地嘆了一口氣:這下安逸了,一文銅錢的人情也不欠別個。旺財厚道,欠厚道人的人情心頭更不好活。孤兒寡母地過生活,哪裡就敢欠別個的人情?一百六十三文銅錢,將要買起兩升白米,是我們娘母兩個三四天的口糧。青天白日,哪個是生來吃白飯的?爹娘老子的飯也不能白吃的,吃了爹娘老子的飯也還要給人養老送終的。想到養老送終,蔡六娘心裡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三妹一出嫁,這個家裡真的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這個住了一輩子的院子,眼看住到頭了。住了一輩子,到頭來也沒有生下一個兒子,沒有生下一個能給自己養老送終的人。三個女兒一個一個長大,一個一個出嫁,一個一個姓了別人的姓。三妹嫁到鄭家就是鄭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只要三妹一嫁,不只是見不到人,怕是連鄭記湯鍋鋪的蹄蹄膀膀也要難得見到了。這個世上的人都是一樣的,都是只為自己打算,都不會白白把東西送給別個。為討我的喜歡,鄭老爹打發矮崽一次一次送過多少蹄蹄膀膀,心肝肚肺。還又答應我,二天我死了,要矮崽為我做孝子送終。為讓我安心,又專門把做壽材用的松木板也送到家裡來了。板子就放在床下邊,在床高頭躺起就能聞到松木板的香味。把木板放好,把床擺正,鄭老爹說,板子下面我給你墊起,又給你鋪了艾草,不會生霉,也不會生蟲的。明年春天我叫矮崽過來再為你曬一曬板子些。你放安心,有矮崽,哪裡會讓皮局來給你料理後事?沒有我的壽材,也要先有你的壽材,你放安你的心。鄭老爹的喉嚨好大,喊得好響。他哪裡曉得,一個寡婦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大,不是為了只換些蹄蹄膀膀來啃,不是為了只換一副棺材來躺……把三妹娶回鄭家,矮崽就不會再來,三妹也不能天天見面了。一家人變兩家人,一條河分開我們娘母在兩邊……人活一輩子活得好沒得味道……蔡六娘懂得傷心當不得飯吃的道理,她抹抹鬢角,很快就從自己的傷感當中清醒過來,朝窗檯走過去。窗台上擺放著三隻矮矮的黑釉罈子,壇口用布扎著,又扣了大瓷碗在上面。這三隻罈子里是她精心釀製調配的豆瓣醬。銀城人家家都是自己做醬,可蔡六娘的豆瓣醬卻是四鄰聞名的。做豆瓣醬要花時間,也要等季節。每年春天要等到過了春分,才可以開始做醬。取干蠶豆,用清水泡兩三天,去皮,分瓣,蒸熟。把蒸熟的蠶豆瓣攤在洗凈晒乾的篾笆上,放在陰涼處發霉,蓋一塊既可以透氣又要擋住蒼蠅的粗籠布,等霉色由青變黑由黑變黃,才可以用。這時再把霉好的豆瓣拿到太陽下晒乾。然後用開水燙洗瓷壇,放進干霉豆。燒開水化鹽,晾涼,倒入壇內,以淹沒霉豆一指為宜。封口,加蓋,放在向陽處曬整整一個夏季。霉豆漸漸變軟,變色,漸漸釀出醬香。一直要等到夏末秋初,等到辣椒紅了,再開始第二道加工。取紅透的朝天椒,洗凈,控水,晾乾剁碎或是磨碎,加鹽。而後另外封入罈子內,視天氣而定,晾曬發酵一至兩月,辣椒也就有了醬味。然後是第三道加工,把醬好的豆瓣和辣椒調和到一起,豆瓣和辣椒的配比,視自己的口味而定。為了讓味道更好,還可以配放花椒面,辣椒油,嫩姜條。再講究一點,可以摻少量的芝麻醬。把調配好的醬攪拌均勻,再入壇封口,再曬。等到十冬臘月,打開壇口,棕紅濃香的豆瓣醬美味撲鼻。滿銀城都是豆瓣醬的香味。做醬最忌諱的就是生水和不凈,整個釀造過程中不可以把一丁點生水帶進去,所有裝醬、攪拌、盛舀的工具都要燙洗晾乾,一旦不慎把生水和不幹凈的東西帶進去,就要生霉變質,前功盡棄。做豆瓣醬的難點在放鹽,鹽太多,釀不透,鹹味就成了死的。鹽太少,醬又容易發霉變質。做豆瓣醬的點睛之筆在最後的配料,配料不同,才會有百家百味的豆瓣醬。院子里的陽光還有幾分力量,瓷壇上的黑釉被曬得閃閃發亮。蔡六娘打開一個壇口,提起放在裡面的攪棍攪拌幾下,拔出攪棍看看顏色,聞聞味道,還好,顏色對頭,味道也還對頭。蔡六娘有幾分擔心,為了趕在女兒出嫁時把醬做好,她今年把做醬的間趕得緊了些。已經答應了三妹的婚事,鄭老爹催得急,說好了要在冬月二十九過門。蔡六娘想提前做好豆瓣醬,拿一壇作陪嫁,讓女兒帶到婆家去。剛進門的媳婦要想討婆婆歡心,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飯做好做香。三妹的那隻歪眼睛是蔡六娘的心病。蔡六娘總是擔心三妹會因為那隻眼睛被人恥笑。她時時處處護著三妹,現在,又一心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女兒在婆家爭面子。三壇豆瓣醬。一壇送女兒,一壇自己吃,還有一壇是送會賢茶樓陳太太的。陳太太時常送些針線刺繡的活計拿給蔡六娘做。蔡六娘得了陳太太的幫助,每年都要送一壇豆瓣醬來回謝陳太太的好心。此外,街坊鄰居們只要有開口來討的,蔡六娘從來都不吝惜自己壇里的豆瓣醬。蔡六娘做豆瓣醬不只是為了準備每天吃飯燒菜用的調料,那也是蔡六娘籠絡人情的一點資本,討生活的一點依靠。沒有豆瓣醬的生活不僅少了味道,也少了一些瑣碎入微的寄託。蔡六娘把打開的壇口蓋好。安靜的小院里一如往日的平靜安詳。溫暖的太陽平和地照著院子里世代相襲的生活。有水牛的哞叫,和盤車絞篾索的呀呀聲若隱若現地從遠處傳來。平靜的陽光中沒有幾個人知道,一個姑娘就要出嫁了。蔡六娘輕輕嘆一口氣,走進堂屋,撩起卧房的門帘,看見坐在窗檯下繡花的三妹。為了要亮光,三妹把麻紙糊的窗扇摘了下來,瘦弱的身體包在竹椅里,專註地伏身在竹子紮成的綉架上,正在把幾朵大紅的牡丹綉到一床被面上,鮮紅的牡丹富麗堂皇奪人眼目,有幾隻蝴蝶圍著牡丹花斑斕起舞。三妹是在為自己綉嫁妝。一瞬間,蔡六娘忍不住流下眼淚來。三妹回過頭,驚訝地看見了母親的眼淚。三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媽,你哭哪樣?」蔡六娘抹抹淚水,露出笑容來,「三妹,莫怕,媽不哭哪樣……三妹,媽媽是高興你到底有了依靠。三妹,你自己高興不高興?」秋天的陽光從窗口裡斜照進來,把說不出的明麗和溫柔映照在三妹和她的花朵上。三妹不回答,紅了臉埋下頭去,又回到自己富麗堂皇的牡丹、蝴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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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李銳《銀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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