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玉門關(七)
誰也說不清楚,一年到頭要有多少條運鹽的櫓船在銀溪里往返走過。誰也說不清楚,一年到頭有多少鹽巴從銀城運出去,又有多少銀子從銀溪流回來。但銀城人都知道銀溪就是銀城的血脈,有這條血脈,銀城才能和天下息息相關。有這條血脈,銀城才能用天下之物,取天下之財。沿銀溪入青依江,再由青依江入長江,一進入長江,銀城的鹽巴就能走遍天下。岷江,沱江,嘉陵江,烏江……長江流域數不清的大河小河;桐江,宜賓,瀘州,江津,重慶,涪陵,萬縣,宜昌……下江兩岸千百座難以計數的大城小城,就都成了銀城鹽船可以走到的碼頭。凡是海鹽走不到的地方,銀城的井鹽必定順流而至、無孔不入。大江上下,沒有銀城人走不到的碼頭。有道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對於銀城人不是一副貼在門上恭喜發財的對聯,而是他們千百年來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儘管悠悠歲月、物換星移,儘管山河變色、改朝換代,可普天之下沒有不停船的碼頭,也沒有不吃鹽的人。大清宣統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船工們吃早飯的時間,一條掛了日本國旗的雙桅木船靜悄悄地離開了聽魚碼頭。船還是新的,金黃的松木船板和也是金黃的桅杆,散發著桐油和松香的味道。青黃的麻帆繩還有些僵硬,白凈的帆篷捆紮得整整齊齊,顯然也還沒有經過多少風雨。背後的桐嶺在遠處被遮擋在白雲之中,偶爾露出渺遠蒼藍的一角。上水關的木柵和吊腳樓站在清涼的河水裡,一面紅色的角旗孤零零地舉在水氣之中。舊城青冷的石牆和城樓,高聳在西岸的山坡上。新城的瓦屋從水邊一直蔓延到黛屏山腳下。在一片黑色的瓦頂和也是黑色的天車井架中,鮮艷地兀立著育人學校紅色的樓身。順水出港,不用升帆。這條新船沿著彎曲的河道,漸漸從身後的畫面里無聲地走了出來。船尾上擺動的太陽旗鮮艷而又奪目,顯得分外突出。在上、下水關之間四五里長的河灣兩邊,眼巴巴地擠滿了等著裝鹽的木船,和已經提早趕來的竹排。運鹽的木船都是單桅小船,憑船尾一根長長的櫓在江流中把握方向,所以又叫櫓船。長年在風雨中飄泊的鹽船一個個飽經磨難,滿面滄桑。灰褐色的船體上,舉著枯瘦的桅杆,桅杆下面散落著被鹽和水漬透的帆繩,和也是灰褐色的舊帆。船工們從低矮破舊的船棚里鑽出來弄早飯,手裡或是拿了吹火筒,或是拿了扇火用的蒲扇,赤身露體地在甲板上或蹲或坐,身邊放著木柴和帶提耳的陶灶。醬紫色的皮膚,粗大的腿腳,和那些灰褐色的木頭渾然一體。有陣陣青煙和飯菜的味道從甲板的爐子上冒出來。賣菜的小船裝了時鮮蔬菜,在鹽船中間來回穿梭。掛了太陽旗的新船高高地浮在河面上,鶴立雞群般地從兩邊密密麻麻的鹽船、竹排中間走過。老練的船工們看看那道淺淺的吃水線,不用上船就知道,這條新船除了必須壓艙的鹽巴而外,沒有裝多少東西。凡是來銀城的船,沒有哪個肯捨得這樣擺闊放空船。就是銀城八大鹽場的總辦們去重慶、宜昌辦事,也不肯這樣放一條空船去下江。船工們不大認識船尾上那面奇怪的旗幟,可他們認出了站在前甲板上的洋人。有人知道那是銀城育人學校請來教書的洋先生。兩年前來的時候兩男一女,一共三個人,是和劉七爺一起從東洋坐船來的。如今走的時候少了一位,那一位的人頭正掛在舊城北門外的城牆上。船工里有人認識在船尾把舵的那位船老大,紛紛高聲大嗓地向他打招呼:「洪老大,走哪裡?」「重慶!」「洪老大,你好擺闊,搖起空船走下江。」「我又不是財神爺的乾親,啷個擺得起闊?船是劉三公送給洋先生去重慶的。我只出力氣走一回。」「洪老大,你船高頭掛的啥子東西?」「東洋旗。洋先生說是日本旗,有這面旗掛起,走一路都沒得人來查關。」「哈,到底是你洪老大會花把,做起洋人的老大!」「我只管擺船,不管他洋人土人。」「走好,洪老大。一路吹順風。」「托福!托福!」應答之間,漸行漸遠。河道兩邊的人都只看見在船上忙碌的船工,和站在前甲板上的那一對洋兄妹。沒有人看見這條新船的船艙裡面坐了一位不曾露面的客人。這位客人西裝革履,只和兩位東洋教員說話,而且只說日本話。這位客人是昨天夜裡上的船。洪老大是銀城哥老會「禮賢會」上、下碼頭堂口上的「舵把子」,在往來銀城的上萬名船工、縴夫中間,洪老大是個頗有一點名氣的人物。因為他常常幫人解危濟難,有人把水泊梁山宋江的外號「及時雨」轉送給他。看見是洪老大在領船把舵,上來打招呼的人絡繹不絕。在不停地應酬回答之中,洪老大從容鎮定地扶著舵把。看他臉上那副悠閑的神氣,誰也不會想到洪老大的船上又裝了些驚天動地的故事。只有洪老大知道,這條新船是敦睦堂劉三公過生日的那一天,委託洪老大準備好的。三公送船給洋人原是為的把劉七爺一起秘密送到重慶,然後坐日本汽船公司的汽船轉道上海再去日本。之所以把這條船說成是日本人自己的船,就是為了掛上那面洋人的旗子做個護身符。因為事情緊急,劉三公連堂會也等不得洪老大聽完,急著催他兩三天內辦好開船的一切雜務。可沒有想到的是,今天早上和客人們一起上船以後,連洪老大自己也大大地吃了一驚。要同日本人一起走的人不是劉七爺,竟然是那天在校場上領兵的劉管代!洪老大雖然心裡吃驚,可臉上還是一副見怪不驚的鎮靜。劉三公不說,自己就不便問,這是江湖上辦事的規矩。橫豎送的都是劉三公的兒子。至於到底送哪個兒子走,是主家自己的事情。更何況洪老大自己也借花獻佛,在船上搭了一個「私客」。這「私客」是桐嶺山上袍哥弟兄們秘密送到碼頭上來的。說是一位得罪了官府的弟兄要去下江躲避風頭,求洪老大幫忙。兩件事情恰好湊在一起,洪老大爽快地答應下來,反正一條船上除了把舵、撐篙、升帆、領船之外,總還要用個出力氣打雜的人。這些天來,銀城發生的事情都有些出人意外。洪老大久在江湖,見過無數的事情,遇過無數的風險,還從來沒有翻過船。江湖二字在洪老大心裡,就是和銀溪直接連在一起的那些無數的大江小河,無數的大小碼頭。你縱有天大的事情,也能在洪老大的千里江湖中隱沒得無影無蹤。轉眼間船過了下水關,過了艾葉灘,從觀音口走進了青依江。頓時水面開闊了起來。照規矩只要風順,所有去下江的船一過觀音口都要升帆。洪老大在船尾高喊:「升帆——!」船工們一齊忙著解開帆繩。眾人正在忙亂,一直坐在船艙里的那位客人走到甲板上來,忽然說起了家鄉話:「不忙,洪老大,我還有件事情要辦。」洪老大笑起來,「你不說話,我就不好搭腔。但不知該稱你劉管代呢還是稱你劉八爺?」客人也淡淡一笑,「身邊沒得一兵一卒,哪裡來的管代?就叫劉八爺方便些。」「劉八爺想辦啥子事情?」「我想在你的帆上寫幾個字。」「要得。船是三公的船,要辦啥子事情憑你劉八爺一句話。」說話之間,筆墨齊備,隨著慢慢升起來的船帆,有四行大字自右至左,依次排下,被高高地舉在了桅杆上。藍天碧流之中,白帆,黑字,格外醒目:春羌一黃風笛片河不何孤遠度須城上玉怨萬白門楊仞雲關柳山間客人放下筆墨問道:「洪老大,你看這詩寫得好不好?」洪老大朗聲大笑,「劉八爺你莫笑話我,斗大的字我認不下一個,哪裡曉得啥子濕呀乾的?在江上搖船二十年,帆上寫字我還是頭回看見。白底黑字,好看!好看!」眾人都圍在帆下仰頭看那幾行字的時候,有人站在身後問道:「敢問劉八爺,你就是那天在桐嶺關打敗天義軍的劉管代么?」那位寫字的客人並不回頭,還是定定地看著船帆上的那首詩,慨然長嘆:「春風不度玉門關呀,哎,春風不度,無力回天呀……身邊沒得一兵一卒,一槍一彈,哪裡還有啥子劉管代?」順風順水,洪老大的帆船在滿目青山和絕壁擎天的峽谷中轉眼百里,把身後的江水留在高遠的青天白雲之間。傍晚時分船已經過了宜賓和南溪,再向前要在江安碼頭過夜。那位寫字的客人站在船頭沉吟良久,眼看一輪如血的夕陽沉入千山萬壑之中。獵獵的江風撩亂了他的衣襟和頭髮。昏暗的山影中有個船工走過來問道:「客官,洪老大說你就是在桐嶺關打敗天義軍的劉管代,你到底是不是劉管代?」客人還是不回頭,「是又哪樣?不是又哪樣?橫豎我手裡現在沒有一兵一卒。」「客官,洪老大說你當年是劉三公花一兩銀子從大街上買回家的娃兒。你的乳名是不是叫狗兒?」「我的乳名叫寶兒不叫狗兒。你是啥子人,你問來問去要哪樣?」「你到底是不是劉管代?」「是。我就是劉管代。你要哪樣?」船工冷笑起來,「你若不是狗兒就沒得話說了。劉管代,就是你在桐嶺關殺了我爸爸和我哥哥,蒼天在上,我今天是替父兄報仇來找你討命的!」話音未落,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管代劉振武,只覺得胸膛里一陣冰涼,一把鋒利的匕首在滿目夕陽中刺進他的心臟,他連一個字也來不及說,當即仰倒進滔滔東去的江水中。這船工站在船邊,對著跑過來的人們大喊:「冤有頭,債有主,這個劉管代在桐嶺關殺了我的父親和哥哥,我們冤家路窄碰在一條船上,我今天是為報殺父殺兄之仇!和你們沒得關係!洪老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拖你下水!你轉告劉三公,殺他兒子的人叫岳新年。我就是那個官府追捕的天義軍右將軍岳新年!洪老大,多謝你送我到下江來,如果不死,我們後會有期!」說罷,岳新年縱身一躍,跳入洪流,眨眼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船目瞪口呆、驚魂難定的人們。壁立千仞的峽谷夾持著湍急洶湧的江水滔滔東去,滿峽谷浩蕩的風聲水聲。風帆飽滿的木船高舉著那首千年古詩飛流如箭。莽莽大荒中,夕陽落照,大江無語。洪老大的帆船像一隻倉皇無依的孤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