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連營鬆開了咬得死緊的牙關,含著滿嘴血腥氣,乾啞地開了口,「別為難張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難違。勞駕諸位把我扶到宮門外,再著人往我家去報個信即可。」他說著要爬起來,但他雖然意志堅韌能忍住不喊痛,身體卻不是鐵打的,只略微動彈了一下就又趴下了。
孔侍講見此忙背對著他蹲下身來,向眾人道:「把子晉扶到我背上來,我背他出去。」
眾人忙伸手相助,七手八腳地把周連營扶到他背上去。
孔侍講體瘦,又常年埋頭做學問,缺乏鍛煉,背著個成年男子有點顫顫巍巍。
有兩個人自覺地分別站到兩旁,伸手扶著周連營的腿,幫忙托著一點。
被打趴在地的那一半這時也差不多都緩過來了,陸續爬起來。
眾人一起往外走的時候,自然分成了兩個陣營,先前混在一起吵架時還不覺得有什麽,這時再看,對比就很鮮明了。
齊王派那邊先走了一半,現在人本就少了,還都有點垂頭喪氣——這頓打怎麽想都挨得冤啊!
太子派那邊則不然,孔侍講打頭陣,他背著人走得很慢,卻沒有一個人越過他,除了兩個人托著周連營之外,旁邊還有幾個人留神看著,若出意外,準備隨時替補。
後面則是一堆人互相攙扶跟隨著,雖然走路姿勢和齊王派一般難看,但哪怕是在地上拖著腿往前挪,那背影都透出一股傲然來——老子的廷杖挨得光榮!
張公公不由盯著看了兩眼才回過神來,令侍衛們離去,他自己則領著個小內侍前往玉年宮交差。
玉年宮是衛貴妃居住的宮殿。作為在外朝都頗為知名的寵妃,衛貴妃的這一個「寵」字可不是白來的,自打太后仙逝,內宮就再也沒有分量足夠到能說上話的人出來阻止,因此皇帝的日常起居幾乎和衛貴妃形影不離。
張公公走得腿腳酸軟地進去求見皇帝,卻被告知皇帝用膳之後覺得疲憊,已經休息了,他便要退出去。
衛貴妃聽到動靜出來,揚聲道:「公公留步。」
張公公忙回身彎腰,等候吩咐。
衛貴妃在殿中坐下。她今年已經四十齣頭,但望去卻仍如二十幾許的佳人,肌膚緊繃,眼角光滑,一張嬌媚的容顏尋不出一點歲月的痕迹,一笑露出兩個甜蜜的酒窩來,「公公差事辦完了?沒出什麽岔子吧?」
張公公聽她這話問得有些蹊蹺,心中念頭轉了一下,賠笑道:「瞧娘娘說的,這等監刑的閑差老奴要是都辦不好,自個就該尋根柱子撞死了,哪還有臉往主子跟前來。」
衛貴妃格格的笑了一聲,「本宮的看法可跟公公不大一樣。本宮聽說周家那個小子也夾在鬧事的裡面?還挨了四十杖?」
張公公回道:「娘娘消息靈通,正是這樣。」
衛貴妃的聲音就拖長了,「這麽多杖下去——都沒出岔子?」
這話里的未竟之意都拖得快繞了梁,張公公不好的預感被證實,把腰彎得更低了點,「回娘娘,老奴親自看著,一下下都打得實在,包管沒有一點放水。」
衛貴妃垂下眼,拿塗著蔻丹、精心養護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輕輕划著,似是百無聊賴,再出口的聲音放輕了許多,「張德全,你可真是叫本宮傷心,本宮素日待你的一片好意,都餵了狗了。」
張公公站不住了,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老奴該死。」
「你的確該死!」衛貴妃的指甲一用力,就在纖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紅痕。
侍立在旁邊的貼身宮女紅梅見著了,忙道:「娘娘仔細手疼,心裡再有氣,也別作踐自己的身子。」說完就從袖口裡摸出一個扁平的小玉盒來,打開,裡面盛著凝脂一般的雪白膏物。
她蹲身,挖出一小塊來,小心地塗抹在衛貴妃手上的那道紅痕上。
衛貴妃自己也後悔,蹙著眉看她塗完了,自己又把手抬到眼下看了看,確認不曾破皮留疤,才重新抬頭冷笑道:「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會,你眼睜睜放過去了,現在還來同我打馬虎眼!你是吃准了本宮心軟,捨不得向皇上進言,打發你去掃御花園?!」
張公公連連叩首,「娘娘息怒,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想替娘娘辦事,可皇上沒有下令,老奴不敢下這個手啊!」
他是皇帝近身伺候的人,慣常揣摩皇帝的心意行事,皇帝偏著衛貴妃,他自然少不得也要往衛貴妃這邊倒,替衛貴妃辦事也不止一回、兩回,可這回是真的不成啊。
「少把皇上抬出來壓本宮。」衛貴妃媚眼一橫,別人萬萬不敢說的話,她張口就說,這就是寵妃的底氣。「你打量本宮是頭一天進宮,不知道你們那些花樣?以往死在廷杖下的人,難道個個都是皇上親口下了令才沒命的?當年本宮幾乎要成事,雖然第一次失手,但只要太子還在外面,一次不成就兩次,本宮有十足的把握叫他回不來,結果卻功虧一簣,就是周家的小子和太子沆瀣一氣,鬧了出假死的劇,壞了本宮的大事!」
張公公聽她發怒,一聲不敢言,伏地聽著。
「你明明知道本宮有多恨他,關鍵時刻卻不肯幫本宮出這口氣。」衛貴妃探身向前,盯著他,「不敢?有什麽不敢的,打得用心點,四十杖足夠要了他的命!他自己要逞英雄替別人挨打,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你到底怕什麽!」
當然是怕周連營背後的永甯侯府啊!張公公心中嘟囔,衛貴妃說得輕巧,什麽花樣不花樣的,她知道這個,永甯侯府這種有底蘊的世族自然也知道啊,又不是那些寒門小官好糊弄,沒看周連營本人連脫衣與不脫衣的分別都門兒清麽。
他若真敢對人家的嫡子下這個黑手,自己離去與死人作伴的時候也不遠了,這鬧起來可不只永甯侯府一家的事,好好的兒子進宮一趟卻活活叫人打死,別的勳貴們哪有不深感唇亡齒寒的道理,定會聯合跳出來討公道的,到時候他這個監刑的就是個替死鬼。
張公公滿懷腹誹,明面上只是求饒,「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衛貴妃平了心氣,又喝問:「那殘了沒有?四十杖下去,總不能叫他以後還能活蹦亂跳得像個好人吧?」
張公公眼睛盯著面前的青玉磚石道:「娘娘放心,他回去少說也要養上一個月才能下床。」
這就是沒殘的意思了。衛貴妃左右張望了一下,抓起一個茶盅扔下去,「沒用的東西,給本宮滾!」
張公公頂著一頭的茶葉梗,茶水不斷往下滴,他一下也不擦,爬起來,嘴裡告著罪,倒退著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年宮的大門,又走出去一段,他才停下腳步重新直起腰來,響亮地「呸」了一聲。
跟著他的小內侍忙給他收拾頭臉,把茶葉梗都一一捻走,又使袖子給他擦臉,嘴裡痛心地道:「爺爺是皇上身邊伺候的老人了,娘娘怎麽能這麽不給爺爺臉面!」
「你爺爺我原來也以為自己有兩分臉面呢。」張公公仰著臉,冷哼,「結果幫著辦了那麽些事,到頭來在人家眼裡還是狗都不如!」
小內侍道:「娘娘以前對爺爺倒也客氣,只是這一、兩年來,不知怎地火氣越來越盛了。」
使了這麽多年勁還沒把儲位搶過來,火氣能不盛嘛!張公公心裡恨恨地想。
可這火氣再盛,也不該朝他頭上發啊,他是伺候皇上的,又不是專門奉承她的。太子在東宮坐了那麽多年冷板凳,那是名正言順的儲君,都快到而立之年了,卻連本奏摺都沒摸到,人家不也還和和氣氣的,從來沒聽哪個小內侍無故受到他的責罵。
而且別說太子了,就是人家的伴讀都十分有修養,被打得爬不起來了,還能替他開脫一句「皇命難違」。
張公公這麽一比,越想越氣,一回沒如衛貴妃的意,翻臉就能這麽羞辱他,見小內侍忙活好了,又殷勤地還要替他把前後衣擺拉平整,張公公等不及一把揮開他,大步飛快前行。直到疾走一段,把心裡受的氣都發出去了,他的腳步才重新慢了下來。
小內侍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頭,張公公則邊走邊若有所思。
天命這回事,也許確實是違逆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