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霜雪消融,萬物復甦,來時匆忙的冰雪因著寒梅盛放而漸漸褪去凜冽,一時正是大地回春之相。
官道上十輛雕琢精緻的馬車遞次前行,馬蹄踢踏作響徐徐悠然。
徐嬤嬤是不贊同自家小姐帶這麼多東西入京的,一來小姐剛剛出孝,首飾衣衫太多讓人瞧見會以為小姐不懂孝道,才出孝期就如此張揚,二來聽聞那老太太喜歡衣著大方素雅的,小姐的衣裙顏色過於鮮亮,本來人就長的打眼,穿上那華裳佩上那貴飾萬一給那老太太留下個不知本分的印象可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徐嬤嬤又開始上火,這一上火就想要提點兩句,抬頭看去只見自家小姐挑簾看外頭的熱鬧更是不讚許的搖了搖頭:「不是老奴愛多說啊,國公夫人派人將姑娘接來京中這其中意思姑娘是明白的,這國公府不同咱們淮南那小城小巷裡的府宅,規矩多著呢,姑娘可得要注意了,老奴說這些話都是為姑娘好……」
李言蹊原本因著瞧著外頭的熱鬧而生起的一點興趣被徐嬤嬤的話打散了個乾淨,明艷的臉驟然頹唐下來,紅唇在徐嬤嬤看不見的地方開開合合,背誦著這一路來已經聽的熟爛的話,當徐嬤嬤一如既往說道情深處抬袖抹淚時,李言蹊連學嬤嬤說話的心思都沒有了,紅潤的小嘴撇了撇。
好在這一次徐嬤嬤沒哭多久,馬車的窗帘被自外挑起,一張紅潤的蘋果臉興奮的出現在窗邊:「小姐,奴婢問過了,那走夫賣的是制香用的玉蘭,奴婢瞧著可新鮮了,奴婢給您買些咱們到了地方奴婢給您制香好不好?」
李言蹊作為淮南第一豪紳、李府的唯一嫡女自小便被嬌慣著長大,李家老爺生意遠及海外,所以李言蹊的平日的用度與宮中的公主比較起來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像在京城根兒下那些侯門貴胄得了寶貝但憚於皇室臉面而不敢正大光明的把玩,淮南離京甚遠,李府在淮南省地便是個土皇上般的存在,當地知府、外放的官紳見面時也要給李家老爺些面子。
李家老爺會做人,外面八面玲瓏不驕不傲,府中也無腌臢,風光了大半生也不過只有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自是嬌慣著,李家老爺寵著,府中上下的丫鬟婆子跟著寵著哄著,李言蹊得了個書香氣息的名字硬生被寵成了個嬌懶的性子。
小桃腮,柳葉眉,丹鳳眼,李言蹊出眾的容貌早在淮南便傳遍了街巷,家裡有這樣一個嬌美人李家老爺有些愁,生怕日後寶貝疙瘩受夫家欺負了去,便與嫁入京中的妹妹商量著早早定下了婚事,奈何李家老爺還未等見女兒及笄便因為隨船出海遭遇了海難,連屍首都尋不見了。
好在府中有忠僕打點,往日李家老爺也會做人生死知己頗多,即便現在李家不如李家老爺在時那般風光但也絕非小門小戶可比,府中只剩下一個女兒也無人敢欺門,畢竟除了有與李家老爺生前交好的一眾知己好友護著外,李家可還有個遠嫁入京中虞國公府的姑奶奶呢,所以李家非但沒有因為李家老爺離世而敗落反而京中國公府因為憐惜李家女兒年幼失親而處處照顧。
內有忠僕幫襯打點,外有父親摯友相幫,遠在京中還有國公府做靠山,李家的生意日益盛隆,李言蹊的內外喜好用度自與以前一般無二。
李言蹊喜好的也無外乎是姑娘女兒們喜歡的那些胭脂水粉、首飾簪釵,身邊有的幾個丫鬟都是當初李家老爺重金聘來的,個個都是有一門獨門手藝傍身的,會調香的會做首飾的會配藥的哪一個都是個頂個的巧手向來討李言蹊喜歡。
好不好?
聽了丫鬟的話李言蹊對那新鮮的玉蘭有些心痒痒,畢竟鴻雁制香的技藝極好,她向來喜歡那玉蘭,這個季節本不該有的,碰上了便想買上一些,可是……李言蹊斜瞥一眼正在擦眼淚的徐嬤嬤,輕咳一聲,試探問道:「嬤嬤,買些回去行不行?」
這帶了十輛馬車的首飾衣裙的事還沒解決,又要買花?
徐嬤嬤蹙眉瞪了一眼扒在車窗邊的鴻雁,回過頭苦口婆心的勸道:「小姐啊,花這東西什麼時候都可以買,您喜歡我們都知道,現在哪個女兒家不愛美呢,但要分時候和場合,老爺雖然已經離開四年了,但老奴一直覺得老爺始終沒有離開,一直敦促著老奴親手將小姐交到國公夫人手中,國公府規矩多,小姐不能總如此縱著性子了,定要給老夫人留下個好印象,您真正嫁給了表少爺,到時候想要買什麼花啊簪啊老奴一定說行。」
徐嬤嬤一路上的提點的話說了千萬遍,眼見有再一次念經的趨勢,李言蹊心中暗嘆,長睫低垂,雙手撫膝暗暗走神,神遊一圈聽到徐嬤嬤最後一句,眼眸驟然明亮,紅唇一揚,興沖沖的對著鴻雁揚了揚下巴:「快去買吧,嬤嬤說行!」
徐嬤嬤:「……」
等鴻雁將花買來,李言蹊一邊支著額角媚眼含笑的把玩著花,一邊看鴻雁忙活著將花夾入竹夾中,只有徐嬤嬤哀莫大過於心死一般靠著車壁閉眸不語。
偷偷瞧了眼嬤嬤,李言蹊暗自一嘆,她何嘗不知嬤嬤的心思,但去那樣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她也很忐忑,唯有把平日喜好熟悉的東西放在手邊她才能不去胡思亂想,看著手裡的玉蘭,李言蹊眼中有些悵然:「不知小刀有沒有想我,頭有沒有疼。」
喃言的話一出口,袖子便被一側的鴻雁扯了扯,回頭見鴻雁眼角抽來抽去的示意,李言蹊看了眼靠在一側的閉目養神的嬤嬤到底禁了聲。
她要快些嫁給表哥啊,那樣她就能早些將小刀接入京中了。
路上沒耽擱,到了傍晚馬車便到了國公府,迎門的管事雖然客氣但只開了側門,徐嬤嬤沒入過京,不知京中那些紛雜的規矩,卻也知道從側門進有些不妥,來時候望著高門而打怵的心一時間被惱怒所取代,她氣得夠嗆卻生怕小姐也氣著便勸道:「小姐莫要多想,姑奶奶到底是國公爺的繼室,上有婆婆在下有前國公夫人留下的嫡子,如今雖然貴為國公夫人但總有難言之處,小姐切不可因小失大因著小事與姑奶奶生分了去。」
哪個門進李言蹊並不在意,她現在在意的是也不知那位表哥是不是還如小時候那般好說話,倘若不似小時候那般她該如何是好?
管事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打眼一瞧便知道那位隨行的嬤嬤面色不好,便一邊恭敬引路一邊解釋道:「實在不湊巧,夫人本是要去京外接表小姐的,奈何臨時知道今個兒老夫人吃齋歸來便先接了老夫人回府了,府里一時間事務繁雜夫人有些脫不開身表小姐莫要怪罪。」
聽到這話,忍了一路怒意的徐嬤嬤才鬆了口氣,看來不是要輕慢她家小姐的意思,不是她多心,實在是因為自打小姐出孝期,國公府遲遲不差人商量婚事給鬧的,她實在怕這婚事有什麼變故,委屈了她家小姐。
國公府的國公爺姓虞,虞家是簪纓世家,族內盤根節錯,按照族譜上數一數這朝代更替了幾次這虞家卻也屹立不倒,但本朝本代奧援卻不多,實有凋敝之相,好在老國公長子娶了先皇唯一的公主,當今皇帝的胞姐嘉平長公主才讓虞家得以喘息,老國公長子也順利繼承了老國公的爵位。
皇上與長公主感情極好,念著與長公主的情誼在長公主出嫁之際不但賜下的添箱寶物無數並且虞家在仕子弟皆有進封,這讓虞國公府顯赫一時,但好景不長,嫁入國公府一年的嘉平長公主臨產血崩,留下一子便撒手人寰了。
傳言帝悲痛欲絕,更對長公主留下的一子百般疼愛,接入宮中撫養。
皇帝疼愛,可國公府也只有這麼一個嫡子啊,那位長公主留下的嫡長子便輾轉宮中與國公府中,直到皇帝首肯,國公爺續娶了一個淮南豪紳家的小姐,那位嫡長子才徹底留在了宮中。
國公爺續娶的不是別人正是李言蹊的姑姑李氏。
國公府畢竟是皇親國戚,府宅極大,邁入了內院便有轎子上前,坐上轎子許久才到了內院。
李言蹊一下轎子便有頭戴八寶金釵,錦衣華服的夫人攜婢女嬤嬤上前,那夫人面容靜雅,氣質端莊,神色帶喜,握住她的手好不親熱:「累壞了吧,本該讓喃喃休息去的,可老太太想要見見你,你朗表哥也在。」
福了一禮,李言蹊鳳眸因笑彎彎:「姑姑。」
可道是個嬌人兒,李氏連道幾聲好,見她模樣精緻並無顛簸之相心裡多了些喜歡。
對於自己這個侄女她不過見過幾次,心裡喜歡是喜歡,但到底越不過親兒子去,之前答應哥哥結親是因為自己在這府中往來還要靠哥哥接濟,哥哥辭世她又不好做反悔的小人讓人指摘,但總歸心中忐忑,怕自己當年一時腦熱做了錯事,現在見了面,這麼一瞧她這個侄女雖然家世不如貴門女子,這模樣可是比京中那些個侯門女子精緻得多,多少有些欣慰,李氏便親熱的攜著李言蹊一同入了虞老夫人院子的正堂。
李言蹊確實貌美,粉紅腮無脂而暈,丹鳳眸水潤明亮,體態曼妙妖嬈,一顰一笑嫵媚天成,若論起來這京中確實沒有比她貌美可人的,但美貌這東西在虞老夫人眼中卻是最為雞肋。
虞老夫人本就瞧不上兒子續娶了小門小戶家的女兒,若不是怕皇上多心,繼室所出之子壓過嫡孫她絕不會容許兒子娶李氏的,她瞧不上李氏自然也瞧不上這個不知打哪個鄉下來的丫頭,尤其是看到那狐媚模樣心中更有些厭煩,不過為了府中和睦,老夫人還是像模像樣的誇讚了兩句,褪了一對金鐲子。
那樣式古樸?的金鐲子李言蹊哪裡看得上,進入堂中她的所有注意了都集中在老夫人身側少年身上,與老夫人福了禮說了些話,李言蹊這才含笑,眼眸柔柔潤潤的正眼看向那少年:「表哥。」
虞應朗是見過這個自小便與自己定下婚約的表妹的,印象中那個綿軟的姑娘幾年未見卻變得如此精緻貌美,微微怔神隨即點頭含笑,抬手還禮:「表妹。」
婆婆與兒子的模樣李氏看在眼裡,既有晦澀又有喜悅,晦澀的是婆婆仍舊十年如一日的厭煩她連帶厭煩她的親人,喜悅的是至少兒子還算喜歡她這個侄女,那她便不折騰了吧,定下這個侄女既然是府內一致樂見的事她還有什麼不甘心的呢。
說了些貼己的話,李氏便差人引李言蹊去休息,等到一眾人離開時又獨自回到婆婆院中。
那位長公主的兒子要回來了,她身為國公府的夫人自要為這個嫡長子經心。
虞老夫人最疼愛的人便是這個長孫了,往日不怒自威的面容聽到長孫回來便柔緩許多,「切不可疏忽了去,這次知淵回來皇後娘娘已經與我透過口信了,皇上已經擬旨賜下將軍府,這次回來便要位列一品了,阿彌陀佛祖上萌蔭庇護啊,可惜長公主去的早,要不然見到了要多高興啊。」
嘴角強牽了牽,李氏垂眸不語,聽著婆婆的念語自己則暗自苦澀。
虞老夫人念完,也察覺了長媳面色不好,雖然她瞧不上這個長媳,但她操持內務尚可,她也不好落她臉面,笑著道:「我這人老了念叨的就多了,我沒將你當外人,才無所顧忌的提了長公主,你也別忘心裡去,你是明禮的妻子便也是知淵的嫡母,日後知淵的妻子也要給你奉茶的。」
點了點頭,李氏面色稍好些,笑著逢迎道:「說來大公子如今也二十有五了,是到了娶妻的時候了也該相看人家了。」
這話一出,虞老夫人面色不大好看,十分懷疑的上下打量著面前的兒媳,剛要斥責提點兩句便被門外傳來的朗聲打斷:「將軍特命屬下率先回京將信送於老夫人手上,老夫人現下可方便?」
聽到是長孫的信,老夫人喜不自勝,忙趿著鞋子從榻上起身:「快送進來吧,哎呀,可辛苦了。」
那將士星眸朗目,俊逸十足,行事利落訓練有素,將信奉上后推辭了茶水便匆匆離開復命。
老太太笑容滿面拿著信坐回軟塌上,正要拆信便見兒媳還在才想起剛剛未說完的話,隨即眉頭一皺,眼含三分怒,斥責道:「知淵的妻子可是有皇上做主的,你可莫要動什麼歪腦筋,把鄉下里蠱人惑人的女子往他跟前帶,污了門楣。」
面上紅白交加,李氏連強笑也擠不出來了,只想立刻回院子,所以聽到老太太一聲「退下吧。」便如蒙大赦起身離開。
卻說這給虞老夫人送信之將士,名喚高昭一,是虞國公府嫡長子虞應戰手下一支斥候軍中的副將,行事機敏耳目聰慧,所以剛剛送信前即便沒有刻意去聽,那位國公夫人「也該相看人家」的話也不請自入的進了耳朵,既然提到了自家將軍,便上了心。
隨著管事出府門時高昭一眼眸掃了眼府門前搬行李的僕從,隨口問道:「府上可是來了客人?」
那管事知道這位是大公子的手下副將不敢輕慢,便面含恭敬之色道:「是夫人的本家侄女。」
高昭一雖然是軍中斥候的副將,但也出身高門望族,府門中的那點事來來去去就那麼些樣,見的多了,管事不過三言兩語他便已參悟了其中的隱喻,只怕這位表小姐來的目的不單純,再一聯想剛剛不經意聽到的話,心下推敲出了個結果,那位國公夫人怕是要給將軍相看妻子塞人呢。
那商賈出身的新國公夫人相看的女子也配得上他家將軍?
又與那管事多說兩句,心裡低聲一呲,高昭一翻身上馬揚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