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人質
很多事總是做起來比說起來難的。
以眼下他們孤島般的處境,只會更加難上加難。
但諾亞比誰都清楚,審神者不止是說說而已,他可以切實感覺出那股滿溢在她一言一行間的冰冷憤怒。
也許其他人或多或少也隱約意識到了這一點,就算他不是當事人,一樣能感受到還怔愣著擁擠在走廊上的學生們不自覺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這是一種無形的壓力,然而,審神者的步伐依然不疾不徐,她轉過拐角,安靜地順著樓梯向下走去。
平靜的表象下是暗潮洶湧。
像回到當初聽聞希望之峰只因為涉案者是預備學科就粗暴地壓下了殺人案的時候一樣,諾亞想,不,遠比那時更甚。
「還是頭一回見您這麼動怒。」他說。
「你應該知道我的底線。」
時江在樓梯的出口處停下腳步。
「肆意踐踏別人生命的傢伙,誰都不值得被原諒。」
抬眼望去,儘是一片荒涼。
地上大灘大灘的血跡早就乾涸了,在倒下的人身下粘連著衣服凝結成一片。單是從凌亂交疊著的十數具身體上就能看出那群兇犯的輕蔑,衣服邊角沾上的腳印顯然是他們嫌礙事把屍體踹到一邊的。
她壓著火氣蹲下|身時,身後響起了夾雜著嗚咽的竊竊私語聲。
學生們自發地聚集過來,又隔著些距離不敢靠近。
「誰過來搭把手,」時江頭也不回地問道,「把他們帶到教學樓那片空地。」
眾人面面相覷,幾個膽大的男生站出來,他們又帶動了另外幾人一起彎腰拉過昔日同校同學或老師的一條胳膊搭在肩上,半拖半抱地往她說的地方走去。
「我、我去拿鐵鍬!」
有人明白了她的意思,慌忙喊道:「樓梯間那裡應該有工具。」
「我也一起!」
水落時江還在試圖確認有沒有人還留著一口氣,這一丁點指望也越發落了空,她正想去探下一個人的脖頸,有個女生突然跪倒在她旁邊。
「小遙,」她搖晃著被叫做「小遙」的女生的肩膀,慌亂地想去堵已經不再流血的傷口,哽咽著哭道,「小遙,你再出個聲啊……」
「小遙」當然不可能回答她了,時江心裡嘆息一聲,瞧見旁邊那具屍體的打扮時,呼吸驀然急促起來。
她不敢置信地翻過對方的身體,瞧見那張臉后視線再往下移,看到了蜂窩似的槍傷。
「老師……」
女生注意到了時江的異動,她連聲音都哭得悶悶的,還是吸吸鼻子繼續說道:「老師去擋了槍口,但是我們還是慢了一步,小遙一邊把我往裡退一邊說讓我先走,然後……」
她說不出口「然後」的事了,時江沉默著點點頭。
在課上揪出她小動作又故意放過的物理老師靜靜地側躺在那裡,她像是不放心學生有沒有順利逃掉似的,連眼睛都還大睜著。
水落時江向周圍望了一圈。
如果不是她和別的老師拚命攔著從直升機上跳下的人拖延了時間,恐怕這裡的人又要再多上幾十個吧。
「有紙巾嗎?」她問那個女生。
擦乾淨滿是血污的鏡片,時江輕輕撫上老師的雙眼,將眼鏡又小心幫她戴回臉上。
後面小聲的竊竊私語忽然弱下去,水落時江似有所感地側首,餘光看見人群向兩邊分出一條窄窄的通道。正中走出的老人還算是精神矍鑠,只有一聲長長的嘆息顯出些許疲憊。
「是——」他道,「水落同學吧?」
時江認出來人,連忙站起身。
「校長,」她看向和對方同行的另一人,「……原澤教練。」
原澤克德板著臉點點頭,作為桐皇的籃球教練,他自然也認識和籃球部經理與王牌過往甚密的人。
而校長老人家則是緩緩頷首。
「水落同學,現在可以跟我來一趟辦公室嗎?」
「我原本想等所有學生和教師撤離再走……卻沒成想發生了這樣的事,這都是我這個校長的責任。」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校長室里,校長先示意請她也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見她想反駁什麼,堅決地搖頭制止了她。
「是我的錯,我也應該再警惕些,多確認他們的身份的。」他自責道,然後才接著開了口,「沒造成更大的傷亡全虧了水落同學,但既然是非常時刻,我也就開門見山地問了。」
他直視著時江的雙眼,「那些制服了兇犯的,到底是什麼人?」
水落時江沒出聲。
聰明人只要聽到她的稱呼,再見到他們以冷兵器作戰的情形,難說會不會猜出真相。校長這麼問,就代表他聽說了什麼、有所懷疑了。
「請放心,」見她舉棋不定,老人擔保道,「我沒有惡意,只是牽涉到剩下學生的安全,想聽水落同學告訴我真相。」
這樣的話……
時江對上了校長的視線。
「因為靈力而從刀劍中化出的付喪神——就是這麼回事。」
老人一愣,隨即笑著搖搖頭,「原來如此。」
水落時江:「……您這麼容易就接受了?」
「年輕時候不信鬼神,」校長嘆氣,「老了反而容易接受多了。」
「那麼,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時江道:「請允許我把這裡當作根據地。」
她想以此為開始。
老人平靜地開口,「我拒絕。」
「——為什麼?」
水落時江不解地反問。
「我們現在不能坐以待斃,對方的行為很明顯是無差別的恐怖襲擊,遲早有一天還會找上門來的。如果不及時豎起防線——」
「不,水落同學,」老人再度搖了搖頭,「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學校不能當根據地,因為學校本來就不是作為這種設施建造的——在這個話題之前,可以告訴我,你們從那些傢伙嘴裡問到什麼了嗎?」
時江想了想,如實說了結果。
「沒問出什麼。」她說,「只是一群小嘍啰,有的人邏輯不清,有的人連自己為什麼戴這個頭套都不知道,但後者說是上面直接指派一個地點,去完這個再去下一個。至於再多的就都不知道了。」
「這回是從哪裡出發的?」
「如果把這裡當學校,」水落時江動作一頓,手指指尖在桌面上劃出一個圈,「穿過這兩條街,他們把那裡空著的停車場當作了臨時的直升機坪。」
「……那麼,」校長嘆息一聲,「看來我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
「水落同學。」
老人叫了她名字,「我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有比學校更好的地方。」
「即便是和平時代,也會為戰亂做好準備。」他道,「現代的人防工程,不像以前的防空洞,就藏在我們身邊。」
水落時江驀地聯想起方才的位置,「難道您是說——」
「沒錯,」校長點點頭,「平時看著只是地下商場或者車庫,一旦發生戰爭就可以變成民眾的疏散場所。和學校不一樣,那兒的人防門和封堵門可以防爆破防毒氣,還有獨立的發電機和給排水,安全性要比這裡高得多。」
「但是……」時江難得沒被這一串超出她專業範圍內的名詞給繞進去,她抿抿唇,「那裡已經……」
「如果附近的停車場被當成了停機坪,那裡很有可能已經被他們佔下了。」
校長沉下語氣,「所以,水落同學,這該是由我來拜託你。」
他面向水落時江,深深地彎腰低下頭。
「我知道不應該讓學生去做這麼危險的事,」他說,「但要想讓大家撤離到更安全的避難所,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話音未落,老校長發覺自己的肩膀被人輕輕扶起。
「您說什麼呢。」
時江勾勾唇角,眼神中都是勢在必得。
「我還得感謝您告訴我這麼好的地方,放心,我一定會把那裡拿下的。」
*
「要我說,」后藤抱著胳膊,「大將不應該一起來。」
水落時江:「嗯?為什麼?」
「這還用說嘛。」
今劍接上話,「我們當然會顧慮到主公大人的安全了。」
「今劍——」
小天狗踩著獨齒木屐「嘿嘿」笑出聲,全然沒把審神者警告般的語氣放在眼裡。
「都叫我『大將』了,」時江也就是跟他鬧著玩,就像刀劍們要是真不同意也不會讓她來一樣,她聳聳肩,順著他們的話往下道,「毫不知情地在後營待著算什麼大將。」
葯研低笑了聲,信濃歪著腦袋想想,還真有要被這理給說服的架勢。
當然,這不是審神者就這麼跟著來的理由。畢竟大家都是成百上千年傳承下的刀劍,哪怕這不是水落時江的專業領域,作為在這個時代生活的人,她遇上什麼裝置機關也能理解得比刀劍們快點。
至於身手——
「我回來了。」
回來彙報結果的不動行光一揚手,「有東西擋著,偵查不到多少東西。不過,和之前猜的一樣,佔領這裡的八成是襲擊主人學校的那些傢伙。」
「那麼,」時江看向一邊,「我們第一個障礙就是那道門了。」
刀劍們的視線跟她一起轉過去,被他們看著的男人雙膝一軟,差點又跪倒在地。
「知道怎麼做吧。」
她問:「需要再教你一遍嗎?」
專門挑了個最貪生怕死、欺軟怕硬的就是為了這時候,男人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連滾帶爬地趕向門邊,剛直起身想敲電子門就覺某處一涼。
「他們的鏡頭好像拍不到你脖子下面,」毛利藤四郎笑得可愛,「我正好想試驗一下我的新型小孩子殺術。」
「要是你到時候沒說錯話就太好了。」
他彎了彎眼,「畢竟我也不是什麼魔鬼呢。」
男人:「………………」
他敲門時真的帶了幾分急切求救的味道。
「誰?」門內有人問。
「我,029號,」男人恐慌地往後看了一眼,「只剩我一個回來了,我有重要的敵情要彙報!」
像是確認過他的臉,門內人又道:「輸密碼。」
他抖著手指把密碼輸了一遍,「咔噠」一聲彈了鎖,沉重的人防門緩緩開啟。持槍的守衛剛剛往後退開一步,門外光景一映入眼中,他猛然發覺出不對。
「yahoo~」
加州清光招了招手。
守衛第一反應就端起了槍,可他甚至沒來得及按上扳機。他剛感受到手上一陣劇烈的鈍痛,摔落的槍支就從他腳邊一直滑到牆角。
山姥切手腕翻轉,刀鋒進一步抵著他的脖頸,垂下眼低聲道:「現在帶我們進去。」
刀架在脖上,明顯未被洗腦過深的守衛不敢不從,他一步步倒退著把入侵者們往正廳帶去。水落時江剛走過先前那男人的身邊,就看他的反應有點不對勁。
「怎麼?」她多問了一句,
「其、其實——」男人結結巴巴道,「平時都是兩個人——」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見況不對就藏身在陰影處的另一名守衛沖著這個方向舉起槍口,可他才剛剛瞄準女孩的後背,橫里一柄刀尖已經驀地將他手裡的武器挑飛。
「這可不行呢。」
髭切笑眯眯道,眼中卻沒含一絲溫度。
「要是傷到家主,這條胳膊就由我收下了。」
「好快,」旁邊的膝丸又一次為兄長折服,「不愧是兄長!」
在兩名守衛難以置信的視線中,壓根沒擔心過自己人身安全的水落時江回過身。
「聽說你們到了這個點就是作戰會議時間,」她問,「他們在哪?」
沒費多少吹灰之力。
和時江想的一樣,這種位列組織下層的小團伙,只要躲開槍支的威脅就一切順利。刀劍們的作戰能力本就優秀,長年累月和溯行軍的戰鬥更是磨鍊得更上一層。
把一干人堵在會議室,連帶著拎進了路上試圖反擊的雜兵,看著這林林總總一百多人,審神者開了口:「都在這裡了?」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被大典太一瞪,其中一個小頭目失聲叫道,「平時都是他在聯繫上面,我們也是遵照這些指令做的!」
水落時江心道不妙。
要真像他說的,那他們就漏了個最糟的對象。
「他在哪?」她問。
中央控制室的大門被一腳踹開,佝僂著背的男人僵直了正在敲打鍵盤的雙手,他仍不死心地想再多做點什麼,身後已經響起了警告的聲音。
「把手拿開。」
保險栓被拉開的清脆聲音在偌大的控制室里迴響,水落時江收回手,撿來的□□槍口仍然對著他,「不然……」
男人顯然受到了威懾,慢慢轉身舉起雙手。他一步步向後退去,面上滿是畏懼,身上的襯衫也皺皺巴巴的。
時江的視線掃過還亮著的屏幕,「你做了什麼。」
「還沒來得及,」生怕她一槍崩了他,男人再三保證,「我還沒發你們就進來了,你們不信可以確認!」
讓誰去確認——
水落時江餘光瞟過去,平時偶爾會炒股的博多?
「別讓他們來!」
男人驚恐地看著那些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傢伙,哪怕是小孩子也——他在監控上都看見了,所以最好的人選恐怕只有——
「你,就你過來!」他慌亂道,「不許拿槍!」
要求這麼多?
介於還想從他嘴裡套出點東西,時江聳聳肩,隨手把手|槍遞給了旁邊的陸奧守——他眼饞地盯了好一會兒了。
無所謂,反正就是拿來裝裝樣子的,她又不會用。
她走到中央電腦邊附身,果然,程序剛剛啟動,游標正在「連接」的按鈕上還沒來得及點下去。
幸好來得及。
「你們平時是用這個聯繫的?」
「對、對,」男人畏畏縮縮地答道,「只有我一個人有許可權……」
「什麼時候開始?」
「日子我也記不清楚了,只是半年前就陸陸續續在計劃……」
男人不著痕迹地往前挪了一步,他的手伸向懷裡,「那個時候開始,有的人就開始變得不對勁。」
「……」想到預備學科的事,時江垂下視線,沒去看他的方向,「怎麼個不對勁法?」
回答她的不是男人的聲音,而是匕首劃破空氣的尖銳刺鳴。就在刀尖即將碰到衣角的前一秒,有誰的手指搭上他的腕部。
不知是哪裡使的巧勁兒,對方生生擰過了他的手腕,男人「啊——」地痛呼出聲。他的胳膊反向橫在肩上,關節因為扭曲而一陣陣發著疼,連本應架在對方頸動脈上的刀刃都反過來在自己的脖頸上劃破了一層血皮。
「活著不好嗎?」
剛剛按下「取消」關掉程序的水落時江終於從那塊屏幕上收回視線,「你可以試試,今天要是挾持了我,你還能不能得出這扇門。」
她沒有放鬆一絲手上的力氣,手肘也還死死地抵著他的胸口,對方仍妄圖掙扎卻毫無辦法,刀尖都在立著的熒屏上劃出幾道細痕。男人完全沒想到自己被反將一軍,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後背癱靠在巨大的顯示屏上,不然只怕是下一秒就要滑落下去。
「好了。」
時江抬眼,那一眼壓得男人越發喘不過氣。
「來,現在告訴我,」她道,「指使你們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