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番外篇·古代】
朱厚熜看著夜空上高懸的月亮,突然想抽根煙醒醒腦子。
已經是嘉靖二十三年的秋夜了,時間過得飛快,一切既出乎意料,卻又合乎情理。
沈如婉幾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幫朱載圳處理軍火交易的事情,她開創先河的輔助工匠造出了銅環密碼鎖——當然這裡頭有幾個機關是自己代為設計的。
畢竟這還是十六世紀的中國,不可能領先到那個地步。
而風俗改革的事情,開始在全中國開放。
這件事情,在張居正和朱福媛兩人的合力修訂下,變成了「全國良風雅俗」的規定和推廣。
朱厚熜原先其實沒太多這方面的概念,直到跑去現代留了十五年的學回來,才意識到單純從所謂的『風俗』、『禮儀』二字上,明代的許多其實並沒有做的很好。
排隊這個概念倒是在京城及四大特區廣為人知了,從最開始知聲堂設立的時候就被悉心引導和規範,如今人人也知道這一樁子事。
戶部直接借了中央玄字廳開了一個星期的會,從婚葬習俗、見面會晤等等日常生活全部著手,在撰寫出了近六萬字的細則評定之後,又將其細化成了七言絕句,直接得到了發改委高層和內閣許多老閣士的好評。
這個做法的重點在於,不評判不否定任何地方的遺風陋俗,以免造成民眾的反抗和抱怨,畢竟還有太多的地方都沒有開化民智,強行解釋也沒有意義。
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跳過『告訴他們什麼是錯的』這一步,反正他們也不會聽。
和這項思想工作的推廣、配套考評和獎罰平行的,是吳承恩親自主筆的三部戲劇的推廣。
這三部戲劇取材至昭君出塞、戚靈入宮、紅拂女夜奔三件事,改編成了情節迭起的折子戲,並且由官方培訓了四套戲班子,開始巡迴演出。
——聽說裡面有四五支曲子還是徐渭閑時寫的,個個都好聽的不得了。
與此同時,在嘉靖二十二年的夏天,由兩萬軍隊護送的商隊直接從京城出發,帶著一長隊裝著銅環箱的長車上了路。
在皇帝設定密碼,並且目送商隊遠行的時候,兩支輕捷的斥候隊也同時出發,用最快的速度趕向商隊的目的地,也就是雲南邊陲的官府。
他們將在那裡匯合,確保在中途銅箱無法被打開——強力破鎖會觸動機關造成強制鎖死,甚至會破壞裡面全部的軍械。
景王將整一套運作的流程都規劃的頗為周到,連主事的談判者也擇定為最為穩妥的毛伯溫和徐階。
——能把徐階請出山,也是破花了一大番的功夫。
出乎意料的是,常安這邊的情況,好又不好。
好的是種痘針和火車都已經得到了突破性的進展,雖然還需要微調和設計,但是整體的重點功能已經可以被實現了。
這兩樣東西甚至可以改變絕大國民的命運。
種痘針一旦可以被量產和推廣,對天花的防治就不再僅限於保護士族和貴族,普通的平民階層的生命安全也多了一層保障。
而火車如今雖然只能在千里內往來拉貨,但是只要再優化結構和燃料的轉換方式,一定可以讓它早日成為能帶著軍隊和民眾馳騁千里的大眾交通工具。
這兩樣東西同樣被朱厚熜過問了多次,他越參與這兩件事情的研發,心裡就越感覺不安。
長女和二子的關係,似乎在往越來越糟糕的方向走。
這並不是他期望看到的。
朱壽媖借了朱載壡的引薦和幫助,迅速認知和熟悉了四座大學的高層領導者和核心研究人員,在短短半年內便擁有了極盛的簇擁。
朱載壡在參與研究的過程中,也在論文、圖紙、加工流程、材料選定等多個方面進行了選擇,他本身就把多年的時間投入在了這裡,在常安的刻意扶持下擁有了更多的經費和權力,也頗做出了許多事情。
但是兩個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在朱厚熜的眼裡,他們兩一個是徹頭徹尾的領導者,一個是不折不扣的研究學者。
所以看事物的角度,無可避免的不在一個思路上。
朱載壡會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如何精進技術,如何突破難關,建造出更好的火車出來。
而朱壽媖卻會跳出研究者的角色,去研究車廂的設計,鐵軌的鋪設等種種細節,對國民、國家、國土的影響。
最終那個看起來瞻前顧後,做事總是設下重重限制的,反而是看起來最桀驁恣意的朱壽媖。
為此兩個人已經吵了不知道多少次。
皇家威嚴當然重要,所以每次常安想要發火的時候,都會直接冷著臉讓其他人先出去整理文件和報告,關了門再質問朱載壡到底想要做什麼。
朱載壡性格溫潤平和,但是在自己的研究和創造上不可能圓滑的讓步。
火車這個東西,有接近三成的設計都是他的心血,連鋪設枕木和碎石的時候,他都親自過去查驗了好幾次。
他怎麼可能為了朱壽媖所謂的『社會穩定度』、『政治影響和威脅』,就放棄給火車提速和擴充空間的可能。
說白了,就是研發規劃的這大問題上,兩個總設計師無法達成一致。
如果為了追求速度,當然要把路線放在平原,其他城市的建設可以稍微避讓一下,甚至可以交出一部分的農田出來,在有補償的情況下鋪設鐵軌。
只要鐵軌鋪的出來,就可以沿線設立加水加煤炭的驛站,在兩個城市甚至更多地方建立交通線。
如果是往這個方向去發展,那一切其實都已經進入正軌了。
他們只需要精簡多餘的設計,減輕整體的重量,改良煤炭燃力轉換的效率,一切以往建立城市交通線的這個目標上去設計,就好辦的許多。
而朱載壡在調整煤炭式火車的這個領域上,已經算得心應手了許多,他擅長去發現和優化各種問題,讓這第五代火車兩年內成為更加成熟的第六代。
可是朱壽媖她並不同意。
「因為父皇說過,還可以使用柴油或者汽油。」
這句話,她和他固執的強調了許多次。
火車如果走走停停,每過幾里就去添加煤炭或者水,不僅是增加相關的人員和設施這一個麻煩,還會影響諸多的事情。
火車在未來,是肯定要用來託運重要資源甚至是軍隊的。
長期走走停停,東西都能被晃碎,又何況是會疲憊甚至因為顛簸而感到噁心的人呢。
這煤炭在燃燒之後產生的黑煙,還有沿途留下的污染,都是不堪控制的。
「可是,常安你知不知道,你這句話,對整個理工院意味著什麼?」朱載壡壓下所有的情緒,只皺眉道:「你是在把這十年裡,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的心血,都全部否定掉——然後推翻重做。」
「而且,常安你先不要打斷我,」他深呼吸道:「柴油這個東西,按照父皇的意思,是要從石油里取出的,而離我們最近的,那幾個方士推測的有石油的地方,在如今的建州省的邊界。」
「哪怕我們領著周天師和陶天師過去,能找到位置,這個所謂的石油的勘探和搬運,又要花費多久?我們又要用多久的時間重新設計引導和傳遞裝置?「
他略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眉心,清冷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疲倦:「明明要競爭儲君的是你,我居然比你還要關係。」
「常安,你只剩下三年不到了啊。」
「是。」朱壽媖長眉一挑,只散了之前的怒意,嘆了口氣道:「可是這兩者是不衝突的。」
「這都是你的推測,不是嗎。」朱載壡點了點頭,推開面前小山高的文件和資料,只再度詢問道:「常安,是,父皇是提過這個,也幫我們評估過風險。」
「我只問你,你賭得起嗎。」
石油的開採和轉化,柴油的運用和投入,還有父皇他到底有沒有空給予我們更多的幫助,還有許多的東西——你賭得起嗎?
如果真的在三年之後,你什麼結果都推不出來,在天字廳的終審時難以說出自己做了什麼,你真的甘心嗎。
朱壽媖閉了眼睛,只沉默了很長時間。
「寧可慢一點做對的事情,也不要在錯的方向上繼續發力了。」
他們現在花了大量的時間,終於構架出了完整的火車運行系統和一個較成熟的火車。
如果聽常安的,轉換能源動力系統,要麼得到一個崩盤的結果,所有進程都無限期往後拖延,直到柴油裝置終於能做出來為之。
要麼,事情會逆天的翻轉,無論是周邊不需要再設立額外的諸多能源補給地,火車的發動速度和運行能力也會直接被強化數倍。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我確定。」
「好。」朱載壡嘆了口氣道:「我和你的思路,終究是不一樣的。」
多的事情,我已經幫不到你了。
他非常明白,自己和常安看問題的切入點,完全不一樣。
如果按照自己的設計,附近五個城市都可以在兩年內以鐵軌相鏈接,雖然第六代火車也未必能跑的比馬快,但是載重能力實在是好太多了。
他的設計和規劃思路,也全都投在了這個方向。
可是現在,如果按照常安的思路走,連目前這條鐵軌的鋪設也變成了無關緊要的存在。
因為她想給火車換一個心臟。
「作為你的兄長,我期待你可以成為更優秀的人,坐上最合適你的位置。」他看著她,眼神溫和:「能送給你的,大概也就是為你擔這一次罵名了。」
朱壽媖愣了下,反應過來了他要做什麼。
「等等——」
她已經準備好一個人面對狂風暴雨般的反對和質疑,去強推新的改造計劃了啊。
他這個時候如果以放棄輔臣身份的方式,退出這個計劃,等於可以主動帶走一系列會激烈抵制轉變研究方向的研究員,無形中幫她一個大忙。
而且因為主動退出的是他,輿論自然會質疑他的忠誠和性格,反而不多過問她常安做了什麼。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直接按住了他的肩,盯著那雙墨眸加重語氣道:「你自己都不贊成我去重新研發能源核心,我們為了這件事爭執甚至吵架了三個月了——為什麼這個時候你要選擇幫我?」
「因為做研究是一回事,做臣子是另一回事。」朱載壡沒有迴避,凝視著她道:「只要你自己不後悔,就足夠了。」
九月十日,一個略有些沉重而又突兀的消息還是傳了出來。
朱壽媖,她直接在一次彙報進度的會議結束后,平靜的宣布惠王已經主動退出了這次的研究,而且不再是自己的輔臣。
要知道,到了中途,是絕對不可能再換一個輔臣的。
惠王這樣貿然的推出了這整個儲君之戰的局,直接讓許多人都為之詫異甚至是憤怒。
何等居心!
這個舉動,引起了朝中上下的非議,更有甚者寫信給惠王,怒斥他不懂的尊君忠義之道,是個隨心所欲的反骨!
而民間在得知這個消息以後,更是哀鴻遍野。
有相當多的人把手裡的余錢都押到了常安的身上,一聽到這個消息,幾乎都開始搖頭嘆息甚至是痛哭流涕,然後再開始痛罵這惠王不知抬舉,竟然把輔臣這麼隆重的位置說不要就不要了,還帶走了理科院里的好幾位要員!
說他不懂得兄友弟恭的也有,懷疑消息真假的也有,更多的人是在揣測皇上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畢竟無論是常安公主還是惠王,誰都不可能想放棄就放棄對方。
這件事的規則,是皇帝親自製定的,能不能罷掉自己的輔臣,也是由他說了算。
然而,乾清宮那邊沒有任何的聲音。
景王在知道這件事的第一時間,就衝去了發改委沈如婉的隔間,把自己得知的所有信息全都告訴了她。
「現在——現在我們,是不是有十成勝算了?」他神情惶然又有些激動,又彷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確定地補了一句:「——九成?」
「不。」沈如婉怔了下,緩緩道:「只剩下……五成了。」
那個姑娘,在如此稚嫩的年紀,居然真的敢當著天下人的面,做過河拆橋之舉。
卻也是把阻礙她登上帝位的干擾因素,親手給直接破除了。
何其可怕。
·2·
沈如婉她猜錯了。
可也算猜對了。
在那晚他們秉燭夜談的時候,沈如婉就提起過,當時對勝算的估計,是三七開。
原因在於她能夠清晰的看見,常安和惠王根本不是一路人,恐怕在之後的合作里,會有許多的阻礙。
——倒不是能一口咬死說,惠王就不能夠配合常安的規劃和思路。
重點在於,他手下的人。
惠王手下的人,是跟著他的舊有思路和既定路線,走了許多年的老研究員。
隨著常安的加入和領導,更多的新鮮血液被提拔,一些舊成員的思路也會轉變和融合,更加符合常安的思維模式,做事也跟著她的方向走。
這種情況下,分裂是無可避免的。
但是分裂的損失能夠如何規避,那個善後的人是誰,都極其重要。
朱壽媖和輔臣斷裂關係的這件事情,是完全超出她和景王的預料的。
「難道這是一件好事?」朱載圳思索道:「她丟掉了贅余的輔助,反而能夠用更快的速度往前走嗎?」
「我說五成,也已經完全無法確定了。」沈如婉捂住了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
「眼下,只有走好下一步,才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在過去兩年裡,她花了大量的時間幫忙周旋這軍械運輸和裝載方面需要的助力,和兵部的幾乎所有高官都吃過飯喝過茶,回了發改委還要應付各種套話和盤問。
但是,還不夠。
等商隊回來,就是兩年後。
路上來回就要一年多,畢竟東西太多,和越南那邊外交會談和拉扯條件又要許多——如果似景王所設計的那樣,除了金銀還能多換些硬物資回來,那中間恐怕也要等好幾個月,因為物資的收集和二次裝載也都要時間。
他們在這個時候,不可能僅滿足於此。
「我想了三個方案。」
如今的朱載圳和經部上下都已經熟識,甚至和中央銀行的那幾位也都成了熟人。
他越來越清楚整體的運行和各職務的意義,也慢慢看清了這個國家還需要什麼。
「第一,是去海外,或者是東南諸國建立特定的工廠,直接在他們的地盤上運行。」
這樣貨物直接由本地的材料產出,但是原有的資金可以吸取更多的利潤。
「第二,是允許私人錢莊和銀行的發展,同時開放官方的貸借業務。」
這個,是他並不確定,而且又有殺頭風險的事情。
「第三,是允許私人,或者是那些家族投資國家產業,比如修建碎石馳道、建設水渠、造船廠等方面,再予以他們對應的利潤。」
他把自己修改多遍的計劃案拿了出來,略有些忐忑的遞給了她。
「您覺得,哪個可以?」
沈如婉接過這文件的時候愣了下,心想當年的那個愣頭青還真是長進了啊。
要知道,剛確認輔臣關係的時候,他可還是對經部和銀行什麼的都一竅不通的。
如今的景王,不僅可以給出前瞻性的意見,還能分出一二三來,寫出自己的整體看法和分析,再遞交給她聽一聽參考意見。
就這個成長速度,都足夠令人刮目相看了。
她翻了下那份文書,沉吟半晌道:「給我幾天考慮下。」
朱載圳眨了眨眼睛,下意識道:「那我……做點什麼比較好?去看看書?」
「不,去休息。」沈如婉低頭翻著文書,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想泡池子就泡池子,想玩花鳥就去玩,放鬆了就行。」
日後還夠有你操心到透支的時候。
景王相當乖的點了點頭,只掏出一份點心遞給她,笑著揮了揮手就告退了。
這一休息就是四天。
沈如婉簡直把銀行和經部跑遍,才終於去了景王府。
看門的小廝一看見是沈首輔來了,忙不迭就趕去了找正癱在竹席上昏睡的景王,急急忙忙地說沈大人來了!
景王這頭睡的四仰八叉還留著口水,一聽沈這個字就直接抹把臉爬起來,想要出去找她又意識到自己是在裸睡,忙不迭的穿衣服梳頭髮,再三囑咐好好款待沈首輔,把家裡的最好的茶都拿出來。
等景王腳步急促的走過來的時候,沈如婉已經趴在旁邊的小矮桌上睡著了。
……恐怕許久沒有睡好。
十八歲的景王看到三十七歲的沈如婉,還是像當年的小孩一樣,心裡忍不住生出幾分的親近感。
小的時候自己雖然也貪睡不愛學東西,但是總是聽她的話。
只要她給個眼神,自己就能乖乖的坐下來聽她講課。
母妃雖然和她關係很一般,自己湊過去問問題的時候,她也會非常溫柔又耐心的講解,講完了還給顆糖吃。
「……嘶,」沈如婉揉了揉額角,緩緩醒了過來。
她還是休息的太少,以至於等人的這一小會兒,都會忍不住睡過去。
「殿下。」她掏出了之前他給自己的文書,這上面現在已布滿了她的筆記和分析了。
「臣以為,可以把二三條,結合起來實施。」
朱載圳愣了下,把那句『你要不要先睡一會』咽了下去,只沉默了半天詢問道:「難道說,是由朝廷審批私人承包某方面的也工程,並且予以信用評估和貸款?」
如果是這樣的話,雖然質量如何不能確定,但是能夠發動民間更多的富商,讓他們囤積的財產都能投入國家多方面的建設上。
他甚至能看見越來越多的圖書館和學校出現在各個城市的晨曦之下,孩子們快樂的走進去尋求知識。
還有各個地方的官方銀行、公園……
「還記得投標制度嗎?」沈如婉溫和道:「那個制度,也可以引進來。」
他怔怔的點了點頭,低聲道:「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