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番外
這年的上元節,天色稍晚一些的時候,長安城裡,萬家燈火通明。
燃燈放焰,猜謎賞月,城中處處皆很熱鬧。街上的人群里,有許多的長安居民,也有無數的自周邊城池、甚至更遠一些的地方湧入的百姓。
這樣重大的節日,宮中於七日前便上燈了,宮燈蜿蜒成長龍,一直要燃到正月十七,宮宴也是開了一場又一場。上元節這一天,趙寂身邊更是史官、畫師隨侍不離,要將一切都細緻地記錄下來。
這樣的忙碌中,衛初宴倒是難得的偷了閑,她一襲青裙如蓮,慢走在城裡的街道上,懷中抱著一個粉嫩嫩的小女孩兒,看著四周的熱鬧。
她剛從爹娘府中出來。
時光匆匆,距她第一次將趙羨帶回家中給爹娘看,已過了三年了,如今羨兒四歲,正是對一切都好奇的年紀,也開始記事了,今日上元節,她便將女兒抱出來,想叫她看一看坊間的熱鬧。
「娘親,我們何時再回來看祖父和祖母呀?」趙羨給她抱著,不停有問題問她,衛初宴聽著女兒嬌儂的聲音,心也化成了一灘水。
她爹她娘就是太寵孩子了,看看,這才分開多久,羨兒便想了。
衛初宴無奈想著。
幾年前,她第一次將羨兒抱回家的時候,爹娘其實是不太相信這是她的孩子的——娘親還願意「欺騙」一下自己,爹爹就是全然不信的。
不過,他們倒也很喜歡這孩子,雖然都不怎麼相信這是他們的孫女,但是對這孩子也真的當孫孫看,寵的無法,而且,對羨兒不能呆在他們身邊時有抱怨。
衛初宴自是不能告訴他們,這孩子正是剛封的皇太女,如何能長久的離宮?
好在隨著羨兒的長大,眉眼中依稀能看到衛初宴的痕迹了——這痕迹有些淡,羨兒主要還是像趙寂,不過,李源夫婦畢竟是衛初宴的爹娘,自是能看出來的。
他們那時才發現女兒所言非虛,衛婉兒還好,她總不會去想太多,能有孫女就夠她高興的了。而李源,李源有一段時間看初宴的眼神就很是複雜,他後來還特意尋了個時間,悄悄問初宴,這是否就是那位小殿下?
衛初宴開始不承認,然而李源是一直覺得女兒與陛下有那種的關係的,他又算出這孩子的年紀,恰與宮中那位是差不多的,他這才有了這麼一個大膽的想法。
聯想到陛下那時的閉朝,李源驚出了一身冷汗!之後,他又忽然有些欣慰。他向來以為女兒是陛下的寵臣,沒成想宴兒這般出息,都能令乾陽君的陛下懷上孩子、還為她生了子。
他那時震驚了許久,大半個月沒與人說一句話,生怕泄露什麼,後來漸漸才在婉兒的胡思亂想中恢復過來的。
那之後,他對流兒(衛初宴帶趙羨回家時是將人喚作衛流兒的)仍然寵愛,卻不免還是多了一些對天家的敬畏,有時候聽這孩子喚他祖父,他都冷汗不止。
後來衛初宴看瞞不過他,索性承認了,爹爹便說了一大堆的話,什麼雖然陛下願意為她生子,然而她也不能總是那般的僭越,什麼身為臣子,還是如何如何才好,否則陛下若是再有了,可不會和這一胎這樣佔盡天時地利了。
衛初宴這才發現,原來爹爹仍然以為趙寂是個乾陽君。
當時她的心情真是非常的複雜。不過,趙寂這些年的手段,比之先帝要凌厲強硬許多,的確不像個坤陰君。而乾陽君又是有可能懷孕的,這種可能性擺在這裡,衛初宴她爹不會想到更不可能的那一個真相,好似也情有可原了。
她便默認了。
後來李源愈發捨不得小孫女,便幾次旁敲側擊,暗示初宴可以自己生一個,也好讓他和婉兒養在膝下。他說,既然初宴能讓陛下懷孕,那麼也許陛下努力一下,就也能讓初宴懷孕呢。
對此,衛初宴真是哭笑不得。她向來知道她爹爹沒有那麼多的乾陽君思想,她爹連入贅這種事情都做得,還有什麼是做不出的?只是她即便想給趙寂生,趙寂也不能讓她懷孕啊。
不過她的確有時候也是會在下……邊的,對這個,她原本有些排斥,後來趙寂生子之後,她為趙寂當時所受的苦而愧疚,因此就答應了趙寂的「小要求」。
後來就偶爾這樣了。對這種事情,她雖然是個絕品,但是卻不會和一般乾陽君一樣,將之看做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現在想來,也許是隨了爹爹的性子也說不定呢。
「羨兒想祖父他們了嗎?」衛初宴問道。這時女兒卻已經被一邊攤子上掛著的各式各樣的花燈吸引了目光,聽不見她的問話,不回答她了。
衛初宴耐心地又問了一次,趙羨這才點了點頭,小手指著其中的一盞小老虎花燈,說是想要。
衛初宴掃了一眼,不由失笑。這孩子,還是像她母皇,這攤子上那麼多小動物燈,可愛無害的譬如小兔子、小奶狗什麼的,都是有的,羨兒卻一眼就相中了那隻張牙舞爪的小老虎。
真是……若讓趙寂自己來選,恐怕也差不多吧。
衛初宴掏了銀子出來,想要給羨兒買下那小老虎燈,那攤販卻一臉為難地解釋道,他找不開這麼大的銀子。衛初宴無奈,又找了找,可她身上不是這樣的銀錠便是金葉子之類的,倒是一下子為難起來。
女兒還眼巴巴地看著,衛初宴就也挪不動步子。其實她倒是想直接給了的,這樣的銀子對她來說意義不大,然而羨兒還小,原本就對這些沒有概念,她也不想羨兒如趙寂以前那般拿錢當做耍樂的玩意兒。她總是覺得,這樣養大的孩子,長大后不免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因此,她向來很注意不在羨兒面前亂了價錢,這時就很是為難。
「不若我們去前邊的店裡看一看吧,那裡應當也有這樣的花燈的。」衛初宴指著前邊一家店鋪對羨兒說,那樣的店鋪,想必不會收不下這銀子的。
趙羨卻不願意放手,她抓著燈,很有道理地道:「即便那裡有同樣的一隻小老虎燈,然我最先看到的是這隻,喜歡的也是這隻,娘親,其他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小老虎燈了。」說了這麼多,其實趙羨只是想立刻得到這盞燈而已。
趙羨今年才四歲,口齒卻已很是清晰了,衛初宴想起十歲時候的趙寂,想到她那時的沉默驕矜,不由無語。
天家的孩子……
也不知道趙寂平日里在宮中怎麼教女兒的,將這麼小的孩子教的這般老成。
她這倒是冤枉了趙寂了,帝王家還能如何教女兒?況且這孩子又是定下的儲君,趙寂自是自小便給羨兒灌輸儲君之道了,而且,別看趙羨這樣小,她已是有太傅的人了,如今雖然還沒接觸什麼艱澀的知識,但是見識、談吐俱都比同齡的小孩要強上許多。
趙寂前世,能在那麼小的年紀中自己穿過荊州走回長安,除了她本身是個絕品坤陰君、又很是聰慧堅毅外,也與她自小所受的教導有關。
換做其他的那般大的小孩,遇上那麼多事情,恐怕早已被逼瘋了。可是趙寂不,須知,她兩世與貴妃在榆林鬧矛盾的原因都是貴妃那時要她殺人。
十歲便要親手殺人了,可見帝王家教育的殘酷。
「然而娘親的銀子他找不開呀。娘親也不能將這麼一大錠銀子給他,這一錠銀子,足夠買下他的攤子了呢。」
衛初宴溫聲細語地和羨兒解釋。她不知道,她這樣青蓮一般地立在那裡,身姿那般的窈窕優美,不免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她又正低頭同女兒說話,純金的海棠花耳墜微微垂落,一側是潔白修長的脖頸,她那麼耐心地同羨兒,解釋著,神色那般的溫柔,相貌又是那般的美麗,以至於她雖然站在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旁人卻都不敢靠近她,生怕驚擾了這位仙子一般的人物。
那麼多人看著她,痴痴地看著她。她的眼中此刻卻只有她的小女兒。
某一刻,終於有人打破了這份小心,那人掏出兩個銅板,抑制住心中的激動,瓮聲瓮氣道:「這位姑——這位夫人的帳,我替她付了!」
這人的舉動刺激了其他那些人,他們紛紛掏出銀錢,搶著給衛初宴付賬,場面一時混亂起來,衛初宴抱著女兒往一側躲了躲,趙羨在她懷裡,被這變化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忽而彎起眼眸笑起來,笑聲銀鈴兒似的,煞是可愛。
她主動地放開了那隻小老虎花燈:「孤——我不要啦,娘親,不能隨意受人恩惠是不是?」
衛初宴一笑:「羨兒真乖。」她將花燈放回去,同那些人道:「我不要了,多謝各位好意。」然後便「輕飄飄」地撥開人群,施施然走掉了。
她身後,隨著她的離開,眾人也停止了爭搶,有些人不甘地想跟上去,有些人單純想再看一看她,可是對他們來說,好像只是一晃眼,那女子便抱著孩子穿過重重的人群中不見了。
只留下一點淡淡的梅香。
「我莫不是……真見到了仙子?」
許多人心中忽而湧上來這樣一個念頭。正是從這一年起,民間開始有了關於「上元節娘娘」的傳說。
傳說啊,上元節娘娘身有梅香,喜著青裙,恰似青蓮花燈,她懷中總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仙童,那是送福童子,見到娘娘和小童的人,便會得到一整年的福氣呢……有時候小童懷中還抱著花燈,那花燈最後會混入許許多多的凡間花燈中,若是誰無意間拿到了,也是會有福氣的……
「娘親,他們的舉動,是不是就是喜歡你的意思?」
趙羨總有一籮筐的問題,在宮中,她若是問了,她的太傅和侍從都會回答她,但是趙寂不耐煩回答她,兩個娘里,只有娘親會那麼耐心,母皇則總是一副凶凶的樣子。
但是趙羨還是最喜歡母皇了,嗯……就和喜歡娘親那樣喜歡母皇。
母皇多麼厲害呀。她是這大齊的帝王,是受天下人供養崇敬的那個,是天下人的天。那麼多人在趙羨耳邊說,趙羨知道這些,雖然她還不能好好地理解,但是這不妨礙她崇拜母皇呀。
母皇教她功課的時候,什麼都會,而且她還見過母皇訓斥大臣,那才是真的凶,相比之下,母皇每次凶她,好像都是裝出來的呢。
衛初宴又想笑了:「她們不是喜歡我,只是喜歡我的皮囊。就好比,你方才見到那隻小老虎燈,覺得它可愛一樣。他們對我的喜歡,也是建立在這樣的表象之上的。」
趙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還不能思考這麼複雜的東西,反倒是衛初宴剛才提到的小老虎燈,又讓她想起來了,她於是睜著一雙隨了趙寂的漂亮眼睛看著衛初宴,可憐巴巴道:「娘親,我的小老虎燈……」
衛初宴抱著她走快了些走:「好,這就去給你買。」
這樣的上元節,這樣熱鬧而絢爛的夜晚,紅的黃的燈,彎的直的路,白的青的牆,穿過人群高興耍鬧的的孩子,吹糖人、編草狗、爆大米花的小販……
衛初宴抱著羨兒走在這樣的人間里,看著這孩子在她懷裡不住地東張西望,稚嫩的小臉上,滿是開心和新奇。她心中也高興,但是卻又不由自主微微嘆了口氣。
若是趙寂在就好了。
這樣才能算得上是圓滿呢。
走進了一家賣花燈的店鋪,裡邊花樣更多,材質也比小攤販的要好,可是趙羨就只是一心一意地找她的小老虎燈,這個執拗又專一的樣子,也像極了小時候的趙寂。
衛初宴雖然早已瞟到了趙羨想要的燈,卻也不幫她,她心中清楚,這樣會降低孩子所得到的樂趣的。而等到趙羨自己找到了,露出極高興的神色時,衛初宴才拿過旁邊的一隻同樣的小老虎燈,一對兒一起結了賬。
她們走出店子,正有人在這時走進去,瞥見一片淡青色的裙擺,不由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晃眼一看,又什麼都看不到了。
「奇怪,我好像看到老師了。」
這人十六七歲,是個小公子,舉止十分文雅。
一邊那個有點像痞子的和他一樣大的少年攬過他的肩:「你可拉倒吧,內朝那麼多事務呢,慎刑司和北軍也不是什麼閑差,老師這為陛下助理萬機的,哪有什麼閑工夫來逛?且還是這樣的鬧市。」
「可是……我就是看見了啊。」少年的疑惑中,另一個少年將他推進了店子。
這二人,是衛初宴這幾年收的幾個徒弟中最小的兩個。這幾年,衛初宴雖然掌著重權,但從無徇私之舉,「佞臣」這兩個字是沒人說了,她在朝中聲望日盛,也收了幾個弟子,這些都是身正心明的好孩子,衛初宴平日里教導他們,也是不遺餘力。
而很久很久以後,正是這些人,保住了、捍衛了他們的恩師在史冊上的清名。
這一邊,趙羨抱著她的那隻燈,好奇地看著她娘親手上的那隻燈:「娘親,你這隻燈也是買給羨兒的嗎?你是怕羨兒的小老虎太孤單嗎?」
衛初宴低頭蹭了蹭她的小鼻子:「不是,這隻燈是給你母皇的。」
趙羨回親了衛初宴一口,在她臉上留下一點口水:「母皇也喜歡小老虎燈嗎?她那般大了,也會喜歡羨兒喜歡的東西嗎?」
衛初宴笑道:「她也喜歡的啊。不信你拿回去,她也許面上會裝作一副不喜歡的樣子,但是呢,你再偷偷去看,便會發現,她也是喜歡的,她會像羨兒一樣很小心地拿著這燈,也許還會不自覺地發笑呢。」
趙羨想了想,忽然拍手笑道:「母皇是怕羞嗎?」
衛初宴道:「有一點吧。」她帶著女兒走出幾步,想起一些什麼,眼中笑意更深了:「她其實,也是個小孩子呢。」
趙羨又不明白了:「母皇都那般大了!」她又拿一隻手死死揪著衛初宴的衣裳,委屈道:「羨兒才是小孩子,是娘親和母皇的寶貝。」
衛初宴再次失笑。
果真是趙寂十月懷胎生下的,就連釀醋的本事都像極了她。
說起來,她都沒怎麼喊羨兒為寶貝,她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不必說,定然又是趙寂私下裡說的,而且看羨兒這理所當然的樣子,恐怕趙寂說了許多次。
她啊。
衛初宴想著趙寂,又抽閑跟羨兒解釋:「你母皇的確是個大人了。只是,她在我心裡,也一直是一個要好好寵著的小姑娘呢。」她這樣說了一句,眼見女兒小嘴抿著,要哭出來了,急忙補救道:「當然,對娘親和母皇來說,你才是小孩子,是我和你母皇的,嗯……的寶貝。」
趙羨這才破涕為笑。
「羨兒。」
說話間,衛初宴已帶羨兒走過了最擁擠的地方,來到稍微空曠一些、不會再碰到人的地方了。
「娘親怎麼了?」
「你以後,我是說,你長大以後,若是遇上一個仍然原意將你當做小孩兒、覺得你總是需要被呵護、被照顧的人,那她也許便是你的良人了。」
「娘親,大人便是大人,小孩便是小孩。」趙羨不懂地看著她。
衛初宴一笑,是了,羨兒太小了,不會懂的。況且趙寂總說,她吃了太小不懂事的虧,早早地被衛初宴騙走了心,可不能叫女兒也這般了。
趙寂那人,最是口是心非。
「娘親,這裡人少,你可以放我下來,羨兒想自己走。」
衛初宴看看女兒,同意了她的這個「要求」。她把女兒放下來,緊緊牽住,走了幾步,趙羨卻又拉住她的裙擺,急急地扯了幾下:「算了算了,娘親你還是抱抱我吧。」
衛初宴耐心地又彎下身,將她抱起來:「怎麼了,羨兒不是想自己走嗎?」
趙羨便鼓著可愛的小臉,苦惱道:「現下不抱,等到回了宮中,母皇就不讓你抱我啦。還是抱抱羨兒吧,羨兒又爭不過母皇。」
衛初宴一怔,而後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這娘倆。
她站在花燈飄舞的街道上,遠遠地望向皇宮的方向,不由地忽然加快了腳步。
「娘親,你怎的忽然走的這麼快呀?娘親,你要帶著羨兒玩飛飛嗎?」
「因為……娘親想你母皇了……羨兒想要飛嗎?」
「嗯……要的,羨兒也想母皇了,娘親快點,我把小老虎給母皇。」
「好。」
……
羨兒這一天玩累了,還沒到宮中便在衛初宴懷中睡著了。小孩子覺沉,衛初宴將她帶回甘露殿,給她擦了擦背和手臂、擦乾淨小臉,她也沒醒,弄完這一切,趙寂回來了。
帝王設宴,自是喝了酒的,趙寂有些醉意。
「今日帶她出去玩了?」
衛初宴給她脫衣服,待到她進了浴池,又給她擦身子。剛伺候完小的,又伺候大的,可衛初宴甘之如飴。
「嗯,她還給你帶了盞和她一樣的小老虎燈回來。」
趙寂聽著,轉了個身趴在浴池邊,示意她下水給自己洗,一邊還不屑道:「覷,小孩子的玩意兒,我才不會喜歡呢。也就是她,小孩兒,拿著當寶貝。」雖是這樣說著,趙寂又總是往寢宮那邊看。
其實是什麼都看不到的,老虎是看不到的,女兒也是看不到的,這麼大的浴殿呢。
衛初宴解衣下水,看著趙寂這個樣子,想起那時和女兒的對話,再一次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