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豪校計誅妖道 工部老臣怒闖皇門(2)
陳應鳳一發話,番役獄卒一齊動手,抬起王九思就往那空屋裡去。此時,那一缸滾燙的石子已盡數潑在地上,戴著頭罩的王九思被四腳朝天扔到了屋裡,先是聽得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接著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
只見王九思滿地一片亂滾——殊不知這一滾,便把那無數個燒透的滾燙石子悉數烙到身上,片刻間,王九思身上衣服被燒得精光,周身皮肉
「」作響,被小石子烙燙得青煙直冒。捆綁雙手的粗麻繩也被燒斷,頭套也被燒毀。
也許是求生的本能,王九思一個鯉魚打挺站立起來,發瘋似的朝門口狂奔。
黑老五見狀,連緊迎上去擋,王九思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雙手把牯牛一樣的黑老五像拎小雞一樣拎起,猛地摔向屋內。
這回,輪到黑老五去做
「豆餡烙餅」了。頓時間,只聽得屋內傳出殺豬似的嚎叫。與此同時,王九思從番役手中搶了一把刀,忍住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要去砍腳鐐間的鐵鏈,但比拳頭還粗的鐵鏈,哪是這片刀砍得斷的?
王九思
「鏘、鏘、鏘」斬了幾刀,刀口被砍崩了幾大塊,鐵鏈上只留了幾道印子。
王九思只好作罷,便一手提著鐵鏈,一手拎著刀,一跛一跛地朝外院走來。
再說本來想看稀奇的王篆和秦雍西,包括陳應鳳在內,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
當王九思搶步出門時,三個人都呆若木雞,半步也動彈不得。在王九思揮刀斬鏈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快跑」,三個人才撒鷹似的跑向外院。這裡畢竟是獄禁重地,一有動靜,四面八方立刻就有刀兵趕來。
三人跑到外院時,只見已有十幾個番役持槍的持槍,拿刀的拿刀,把個院門死死封住了。
見到這些手下,陳應鳳稍微鎮靜了一些,他立即命令:「快,你們衝進去把妖道逮住。」話音未落,只見王九思已跌跌撞撞來到前院門口。
此時他周身赤裸,已是皮開肉綻。臉上嵌滿了石子和污血,一隻眼球被燒得掉了出來,搭在臉頰上。
這樣子如同魔鬼,誰見了都害怕。
「快,動手殺死他!」王篆神經質地高喊一句。
「不,不能殺他。」秦雍西立即銳聲制止,他雖然驚魂未定,但仍不忘自己的職責,要帶個活人回去交差。
殺也罷不殺也罷,王九思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些嚷言,此刻他一手以刀拄地,另一隻手伸到臉上摸到那隻燒流的眼球,一扯拿到手中,又一把扔到嘴裡,嚼了幾口吞咽下去,接著狂笑說道:「老子吞了一枚陰陽大補丹。」說著,只見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接著全身痙攣。
他鬆了握刀的手,雙手猛抓胸口。
「他怎麼了?」秦雍西驚恐地問。
「燒得痛唄。」陳應鳳幸災樂禍地說。此時他已完全恢復了常態,緊張地關注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場好戲。
王九思亂抓亂撓一通之後,突然兩眼一直,撲倒在地,四肢動彈了幾下,然後七竅流血而死。
「他死了!」陳應鳳喊道,語調顯得特別興奮。秦雍西趕緊上前俯身翻了翻王九思的眼皮,果然瞳孔放大,已是沒有了鼻息。
「快去救黑老五。」不知誰喊了一句。眾人又一窩蜂擁進
「點心房」,只見黑老五已經伏在那間屋的門檻上死去,也是七竅流血。
陳應鳳蹲下看了看,然後站起來一跺腳,假裝痛得揪心揪肺,嚷道:「就是你們兩位大人,非要看什麼豆餡烙餅,不但死了妖道,還把咱們的黑老五賠了進去。我這就進宮,去向馮老公公稟報。」說罷抬腿就要走,王篆一把扯住他,分辯說:「陳掌公,你不要出了事就誣人,是你自己要我們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怎麼到頭來成了我們的事?」陳應鳳道:「怎麼不是你?就是你說要王九思表演一二招。秦大人也點頭同意,這樣我才下令把王九思弄出來。」陳應鳳得理不讓人,兜底兒說話。
秦雍西與王篆雖不明白這裡頭藏了多大的陰謀,但已意識到上了陳應鳳的圈套。
由於事關重大,王篆還想理論,秦雍西攔住他,冷靜地說:「陳掌公,王九思與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肯定不是受燙的癥候。」陳應鳳鼻子一哼,蠻橫地說:「豆餡烙餅就是這麼個死法。」逮住這個話把兒,秦雍西追問:「你既然知道這個刑法會死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做呢?」陳應鳳一口咬得死死的:「不是我,是你們兩位大人要見識!」
「王九思既死,能否讓我們抬走?」
「活的不行,死的更不行。」
「為什麼?」
「這是東廠的規矩。」秦雍西與王篆對視一眼,感到無計可施。刑部尚書劉自強得知妖道王九思的死訊后,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和秦雍西一起匆匆來內閣向高拱稟告。
自從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響登聞鼓后,這紫禁城內外就一直沸沸揚揚沒個安生的時候,內閣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
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患病居家,就高拱一人當值。前來晉見的人一撥接著一撥,這其中既有例行公事如外省官員來京朝覲到內閣聽取首輔指示的,也有的是被登聞鼓敲得坐不住,跑來內閣打探消息。
後者都是公侯勛戚之列,如成國公朱希孝、駙馬都尉許從成等等,不是這等人物,高拱也不會接見。
就這麼十幾撥人走馬燈似的接見下來,不覺已到了下午未牌時分。高拱中飯都顧不上吃,只坐在值房裡胡亂喝了一碗菜湯,吃了兩個窩頭。
外邊還有三四撥人候著,劉自強因是急事,便插隊先自進來。剛把話說完,高拱便發出了一聲驚呼:「什麼,死了?」高拱身子一挺,差一點把坐著的太師椅帶翻了。
劉自強知道高拱性子急,怕他下面會說出不中聽的話來,故先賠小心說道:「死是肯定死了,但是死得很是蹊蹺。秦雍西在現場看得真切,王九思,還有那個牢頭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顯然不是燙死的。」
「你說,是怎麼死的?」高拱問秦雍西。秦雍西因為兩次辦砸了差事,因此一直局促不安,這會兒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臉怯色地回答:「依下官的懷疑,那些燒燙的石子中,都含了見血封喉的毒藥。」
「馮保這是殺人滅口。」劉自強插話說。高拱半晌沒吱聲,長出一口氣后,才緩緩說道:「殺人滅口,這一點不用懷疑,馮保的手段毒哇。」
「首輔,」秦雍西抬起頭,鼓著勇氣說道,「來之前,下官曾向部堂劉大人建議,刑部就此事再上一道公折彈劾馮保。」
「彈劾他什麼?」高拱問。
「就彈劾他殺人滅口。」高拱搖頭一笑說:「秦雍西,你這道摺子上去,不是彈劾馮保,而是誇獎他辦了好事。」
「啊?」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都微微一驚。高拱繼續說下去:「當今皇上小,眼下真正當家的是李貴妃,你們想一想,李貴妃是想王九思死,還是想王九思活?」
「自然是想王九思死。」劉自強答。
「這就對了,」高拱目光炯炯盯著兩人,慨然說道,「老夫當初提議讓刑部上公折,要把王九思從東廠移交三法司拘讞定罪,也是要他死,只不過是明正典刑而已。昨天剛把閣票送進去,皇上批朱還沒有出來,東廠那邊就當著你這刑部員外郎外加巡城御史的面弄死了王九思,這是搶了先手。人是東廠抓到的,然後又三人對六面的死在東廠,在這件事上,李貴妃不但不會降罪於馮保,相反的還會說他辦了件大好事。」聽完首輔一番分析,秦雍西臉騰地一下紅了,嘟噥道:「既是這樣,我們又何必到東廠要人呢?」高拱白了他一眼,生氣地斥道:「虧得你還是個刑部員外郎,問這種蠢話。三法司拘讞問案,這是政府綱常正途。東廠算什麼?乾的儘是一些見不得人的特務勾當。他們逮著王九思,難道政府能夠不置一詞,連個態度也沒有?」受這一番搶白,秦雍西羞愧難當,恨不能覓條地縫兒鑽進去。
劉自強瞧著屬下如此尷尬,心中過意不去,便站出來打圓場說:「這件事沒有辦好,在下作為刑部堂官也有責任。現在惟一補救之法,一是趕緊給皇上上一道條陳,奏報王九思的死訊,言明王九思死在刑部與東廠交涉之中。二是把這消息刊載於邸報,同時詳列王九思種種罪狀,以此為天下戒。這樣處置是否妥當,請首輔明示。」高拱心想人都死了,怎麼補救都是處在下風,也就不想在這件事上太費腦筋,於是不耐煩答道:「就按你說的處置吧,行文要斟酌,不要再弄出什麼紕漏來。」說罷抬手送客。
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剛走,高拱才說靠在太師椅上打個盹再接見下撥子客人,忽聽得房門砰然一響,好像不是推而是被人撞開了。
睜眼一看,韓揖已氣喘吁吁站在面前。
「首輔,」韓揖連行禮都來不及,就氣急敗壞地嚷道,「又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高拱霍然起立。
「戶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
「他敲鼓?他為何要敲?」
「還是為潮白河工程款的事。」
「勸住他沒有?」
「雒遵正在勸,但這位朱大人自恃是朝廷老臣,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除非首輔親自出面,否則……」韓揖話還沒有說完,高拱早已提著官袍閃身出門,韓揖一愣,抓起高拱留在桌上的一把描金烏骨摺扇,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
從內閣到架設了登聞鼓的皇極門,本來就不遠,高拱一出會極門,便見皇極門東頭的宏政門口,圍了大約十來個人。
其中有一個身著二品錦雞夏布官袍的矍然老者,正在指手劃腳與人爭論,此人正是朱衡。
卻說前幾日為潮白河工程款解付事宜,朱衡曾去內閣找過高拱。當時高拱好言相勸,答應兩日內解決。
誰知期限到后又過了兩天,戶部那邊仍拒絕撥款。潮白河工地因錢糧告罄而被迫停工,一些拿不到餉銀的工三天兩頭就聚眾鬧事。
再這麼拖下去,不但前功盡棄,弄不好還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來。
朱衡既是工部尚書,又兼著這潮白河的工程總督,看這情勢心裡頭哪能不急?
今天早上他又去戶部交涉,戶部尚書張本直聽說他來,情知應付不了,便從後門溜了。
只留下一位當不住家的員外郎與他周旋。朱衡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那位員外郎嘻嘻一笑,說道:「朱大人再急也不差這兩天,潮白河工程有錢你就開工,沒錢你就歇工,誰也不會與你認真的。」朱衡沒好氣地回答:「潮白河工程是先帝定下的大事,工程規模竣工時間都在御前定下,我身為工程總督,焉敢怠慢朝廷大事!」員外郎覺得這位尚書大人跡近迂闊,乾脆點明了說:「眼下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是如何把事權收之政府。今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登聞鼓上摺子彈劾馮保,想必朱大人不會不知道。」朱衡心裡膩味這位員外郎的油嘴滑舌,但因身份使然不便發作,於是耐著性子回答:「宮府爭鬥固是大事,但總不成讓天下朝廷命官都不幹本職工作,而一窩蜂地去參加這些沒完沒了的權力爭鬥。你現在須得回答,這潮白河的工程款,今日是付還是不付?」員外郎心想這位朱大人是個榆木腦袋無法開化,便推辭了說:「這事兒下官不知詳情,還得我們部堂大人來定奪。部堂大人出去辦事,你要劃款就得等他。」說罷,員外郎也不陪了,只把朱衡一人留在值房裡傻等。
這一等差不多等了個把時辰,仍不見張本直回衙。還是一個年老堂差進來續茶時偷偷對朱衡說:「朱大人,你也不必犯傻在這裡痴漢等丫頭,俺們的部堂大人就是看著你來才迴避著走掉的,你就是在這兒等上一天,也決計見不到他的人影。」朱衡一聽此話勃然大怒,悻悻然離開戶部登轎回衙。
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索性寫了一份摺子彈劾張本直玩忽職守,貽誤國家漕運大事。
草稿改畢,又謄成正副兩本,然後起轎抬至紫禁城午門。由此下轎,按規矩先去了六科廊知會戶科給事中雒遵,把摺子副本給了他存檔,自己則攜著正本,邁著八字方步,要來皇極門口敲登聞鼓。
自早上程文、雒遵與陸樹德三人敲響登聞鼓后,六科廊一幫言官都興奮得如同科場中舉一般,都以為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
加之京城各衙門相干不相干的官員都跑來表態的表態,道賀的道賀,他們就以為大功告成,預先彈冠相慶。
正在這當兒,冷不丁爆出一個當朝的大九卿、歷經三朝的工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彈劾的卻是另一位大九卿戶部尚書張本直。
這不成了政府的
「內訌」么?登聞鼓如果二度響起,本來已經形成了同仇敵愾一邊倒的情勢就會變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頓時都驚出了一頭汗水。
韓揖立刻去內閣報信,雒遵則領著幾個人跟在朱衡後頭朝皇極門走來。
未申之間,日頭雖已偏西,但陽光斜射過來,依舊如油潑火灼。從六科廊到皇極門,不過數百尺之遙,朱衡踏著磚道走到地頭兒時,貼身汗衣已是濕透,官袍上也滲出大片大片的汗漬。
此時皇極門除了守門的禁軍,也不見一個閑雜人等。平日候在門口當值的傳折太監,也不知鑽到哪間屋子裡乘涼去了。
朱衡站在門檐下蔭地兒喘了幾口粗氣,便抬手去拿登聞鼓架子上的鼓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