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路
時光流轉,下一個旱季到來的時候,我的知青生活依然如故。但是我卻不知道曾二杜如何,因為他一去不復返,連音訊也沒有。
這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在界碑一側勞動,山谷對面忽然出現一支行軍隊伍引起我的注意。不久我就能看清他們身著草綠色軍裝,軍帽上綴著五角星,個個全副武裝。隊伍里還有一架電台,因為我看見電台的五角星天線。不用說他們是游擊隊。我激動地屏住呼吸,緊緊盯住他們,希望從隊伍中間意外地找到我的同學二杜。
有個戰士離隊向我跑過來。他佝著背,肩上壓著一挺沉甸甸的機關槍,他氣喘吁吁趕到界碑跟前,壓低聲音對我說:朋友,能幫幫忙嗎?
我嚇了一跳,我說:什麼事?
他說:寄一封信。很要緊的信。
我鬆了一口氣。許多知青都遇到過類似的事情,那邊知青在國境線上遇到這邊知青,就趕緊把事先寫好的家信或者什麼事情託付給這邊。天下知青是一家,不論是否認識這邊的知青都會竭盡全力去辦。這個機槍手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有一種廣播電台的味道,他的口音立即贏得我的尊敬。這是我第一次與那邊知青相遇,所以我忙不迭地回說:那當然……交給我吧,向**保證。
他小心地掏出一封信來,信封皺巴巴的,看得出帶在身上很長時間。信封用鋼筆寫著地址:北京市**衚衕**號蔣**母親收。
我趕緊把自己褲袋裡一盒皺巴巴的「金沙江」掏出來,還殷勤地替他點燃火。他猶豫一下,回頭看看隊伍。隊伍原地休息,士兵都把槍架在地上。於是他也把機槍從肩頭上卸下來,伸直腰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我聽見他無限感慨地說:還是祖國的香煙好啊!
我們好像一對親兄弟,一起親熱地吞雲吐霧。我看見對方有一張年輕的娃娃臉,臉膛紅撲撲的,嘴唇上方圍著一圈淺淺的鬍髭,那是一種乳臭未乾的絨毛,因此我斷定他頂多是個初68(初一)吧。我看見他扛機槍的樣子並不輕鬆,甚至還有一點吃力,就有些敬佩地問他:你當兵多久了?
他向我豎起兩根指頭來,我說:兩個月?
他說:兩年。
我不由得對這個娃娃臉刮目相看,原來他還是個老兵。我問他:我有個同學也在你們那邊,他叫曾二杜,你認識他么?
他認真想想,然後搖頭說:游擊隊有很多部隊,你知道他在那支部隊嗎?江東戰區還是江西戰區?
我只好瞠目,因為我根本說不清二杜在哪支部隊。我說:上月他父親工傷去世,請你把這個消息捎給他好么?
他安慰我說:我一定儘力替你轉告。當然這件事比較困難,因為許多知青過來后都改了名字,也許你同學現在根本不叫這個名字。
隨後我看見北京知青一雙憂傷的眼睛像風箏一樣越過界碑,投向我身後的偉大祖國。在我身後,近處有碧綠起伏的橡膠林,遠處能看見星羅棋布的田野、村寨和帶子一樣閃亮的南宛河。白雲在天空悠悠飄蕩,白雲之下有長江、黃河,有八億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當然還有這個游擊隊知青的可愛家鄉,我們偉大的首都北京城。
此時呼嘯的季風已經遠去,空氣澄明如洗,輕微的山嵐拂面,把飄浮在我們面前的煙霧和惆悵帶走。山坡上有人叫他,隊伍要行動了,北京知青扔掉煙頭,重新將機槍扛上肩頭。一瞬間我驚奇地發現北京知青的身姿威武極了,莊嚴的界碑彷彿舞台,金三角洶湧的群山如同背景,而夕陽落照像追光燈一樣從天幕上打下來,把這個機槍手定格成一幅近乎完美的逆光畫面。我心中猛然湧出一絲依依不捨之情,好像我們已經是老朋友,已經認識很久一樣。我忽然想起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朝那個遠去的人影大聲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晚風像潮水一樣涌動,林濤起伏,海浪把幾朵破碎的浪花濺進我的耳朵里:路……路、大……路(或大陸或大樹)。
大路和他的隊伍去遠了,漸漸變成一根虛線,消失在綠色的山林中,而那根虛線就永遠地嵌進我人生的書本中。第二天我步行去到縣城,親手將那封信投進郵箱,我能想象這封異國來信將像鳥兒一樣張開翅膀,飛向那個遙遠的北京城。在以後像流水一樣長長的知青歲月里,我再也沒有遇見那支步履沉重的隊伍,還有那個名字叫做大路或者大樹的北京知青。
九十年代我到北京開會,曾經試圖尋找記憶中**衚衕,然而出現在我面前是一片現代化廣場和高大建築,那些灰暗陳舊小衚衕和歷史遺迹早已經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