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建國
2000年,我們三個童年死黨,二杜、大頭和我一道登上開往外地的支線火車。火車開得很慢,車廂很臟,像尚未脫貧的鄉村。短途乘客多為郊縣農民,他們坐在火車上很開心,跟回家一樣,隨地吐痰,往窗外扔垃圾。列車員則把自己束之高閣,根本不出來為上帝服務。
我們此行是去探望一個名字叫做建國的老知青的家。建國是二杜的游擊隊戰友,現在身份是烈士。他就是那個與敵人火車同歸於盡的火箭筒手。
在一個縣城小站我們下了車,二杜瘸著一條腿走在前面,我和大頭緊跟著他。冬日的太陽溫暖地照耀著這座簡陋的小縣城,馬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們好像走在一個古老的夢裡。不久我們來到一幢老房子跟前。房子看上去很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它歪歪倒倒地與更多年邁老人擁擠在一起,彼此攙扶著。二杜熟門熟路地推開其中一扇房門走進去。
我看見海水樣的陽光一下子湧進黑乎乎的屋子,無數棲息在黑暗中的灰塵彷彿受了驚嚇,紛紛揚揚地飛舞起來。室內光線很暗,像一座亘古不變的海底世界,等到眼睛漸漸適應,我看見我們面前多了一個老人,不用說他就是這間房子的主人,老知青建國的父親。
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們眼前這位知青父親更加衰老的老人,他基本上就是一具活著的標本,老人家對於我們的到來顯得很激動,喉嚨里發出一些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聲音。二杜扶著老人,側著耳朵,像親生兒子那樣頻頻點著頭。我驚訝地看見老人流淚了,一顆混濁的老淚從老人家乾涸的眼窩裡慢慢地滲出來,就像沙窩裡的一滴露水。我們都被眼前這幅景象感動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說明老人多麼需要人間關愛啊!二杜親熱地執著老人的手,像一對關係親密的父子。老人在二杜攙扶下慢慢回到床上,然後像一棵消息樹那樣倒下去。
在我看來,二杜並不擅長談話,他是個謙虛的人。但是此刻我的老同學一反常態地變得很愛說話,簡直像個饒舌的老太太。我當然理解二杜的苦心,這幢搖搖欲墜的老房子確實太寂寞了,老人的老伴早已去世,老人獨守著一種完全沒有希望的晚年生活,而這一切災難的原因都源於他們惟一的兒子建國三十多年前的不幸陣亡。
建國犧牲后被追記三等功,追認革命烈士,但是榮譽無法補償他給父母帶來的損失,因為他們失去了他這個惟一兒子。他們沒能見上兒子一面,因為那個戰場太遙遠,屬於另一個國家。老人也不能享受烈士家屬的優撫待遇,因為建國是私自出境,也就是說,老知青建國參加境外游擊隊純粹是一種個人行為,類似自費留學,所以他即使做了驚天動地的外國烈士也與中國無關。
不管怎麼說,建國的死重於泰山。然而烈士父親眼下的生存困境則令我們的心情一片潮濕。我關心的問題是,兒子建國的一時衝動給他們年邁的父母帶來怎樣一場曠日持久的滅頂之災呢?
老人沒有親人,全靠退休工資度日,一日三餐都得靠一個本家侄媳婦做好了送過來。我本來期待同老人談談心裡話,但是老人吃過中藥之後就歸於沉寂,與荒涼的老房子融為一體。其實一切語言皆屬多餘,我眼前的一切:沙漠般的房子,枯樹般的老人,凄涼冷落的夕陽晚景不是把什麼都告訴我了嗎?我的一顆心忽然跌進一個很深的地方去,雄心壯志煙消雲散。
二杜在桌子上悄悄留下一千元錢。我和大頭也掏出錢來,但是遭到近乎粗暴地拒絕。二杜蠻不講理地說:建國是我的戰友,跟你們沒有關係。
回程途中,車輪敲擊鋼軌發出流水一樣無休止的單調聲響,二杜臉色陰沉,目光始終望著窗外。他忽然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話:建國白死了。
大頭問他:你跟誰說話嗎?
他卻變成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