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女特務
女特務沒有名字,她在女牢編號為一號,所以都叫她女一號。女一號長得很漂亮,走到哪裡都會照亮人們的眼睛。可是誰也弄不明白,這樣一個中國女子為什麼非要當女特務。小潘說,一個更為糟糕的特殊情況是,女一號懷孕了。
她當然是帶著身孕入獄的,沒有人知道她結婚沒有,怎樣懷孕的,她肚子里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是怎樣當上女特務的等等。連守備隊長都一無所知,這一切都是謎,謎底在上級機關的檔案里。
犯人白天被全副武裝的戰士押解著勞動,搬石頭運土蓋房子,有時候還要開荒種地,女犯人也不例外。女一號身體柔弱得像根草,可以肯定她從前不是干勞動的,她搬不動石頭,也挑不動泥土,於是她只好跪在地上,把裝滿泥土的竹筐一寸寸向前挪。開荒種地,鋤頭把縴手打起血泡,但是她並不反抗,也不偷奸耍滑,她的臉上有種逆來順受的認命表情,好像她受到懲罰是應該的。天長日久,女戰士小潘便無法不同情她,有時小潘會主動放她歇工,或者提前讓她回牢房休息。這時候女一號就會感激地垂下眼帘,腆著日愈顯形的大肚子,也不看人,像影子一樣遁入監獄的陰影中……
女一號肚子日漸突出,小潘看她實在干不動重活兒,或者說搬不動自己的肚子,就跟隊長反映派她協助炊事員煮飯。煮飯是一件相對輕鬆的活兒。當上廚娘的女犯人有了用武之地,她四下忙碌著,火苗從灶口探著紅彤彤的臉兒,米湯在鍋蓋下面咕嚕嚕唱歌,炒菜的鍋碗盆瓢奏響一支動聽的交響樂,總之廚房裡瀰漫著一種令人快樂的生活氣息。女戰士抱著槍,她的任務是坐在廚房門口監視犯人。其實她在場完全是多餘的,女一號從不把飯煮糊,也不把菜根和菜葉混煮在一起,她總是儘力把飯菜做得美味可口,像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好像監獄是她的家。自從她入主廚房,炊事班變得井井有條,不像男炊事員做飯,把廚房搞得像豬圈。
單調的日子就在廚房煙霧繚繞的水氣里一天天溜走。小潘說:我猜想她的一切忍耐都是為了孩子。如果不是那天上面來了人,她也許能堅持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出世。
這一天總部來了兩個人跟女犯談話,內容無從知曉,但是當夜幕降臨,牢房的空氣中就開始滲出一種濕漉漉的東西來。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悲悲戚戚切切,將人的心靈淹沒在絕望里。小潘意識到這是女犯人的天空在下雨。女人原本就是水做的啊,整整一夜,女犯人把她的牢房變成一座湖泊。
第二天女犯人一如既往地勞動忙碌,只是臨近中午,男炊事員去餵豬,正在燒火的女一號突然痛苦地呻吟起來,她用頭緊緊抵住肚子說:我不行了……恐怕要生了。
小潘嚇得跳起來,這是她當兵以來遭遇最為嚴重的情況。她慌慌張張去扶她,誰知女犯人身體特別沉,像座山丘,弄得她們一齊跌倒在地上。女一號從地上艱難地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特別亮,像兩顆星星。她說:好妹妹,你快去叫人吧,千萬別待在屋子裡,啊?
小潘連忙朝她點點頭,她看見女一號好看的臉被扭歪了,眼睛里湧出來兩串美麗的珍珠……
小潘撒腿就跑,緊急時刻她依然沒有忘記看守的職責,把門反鎖上。她像只驚弓之鳥,腦袋亂鬨哄的,一個犯人要生孩子了,這樣的事情誰能不受驚呢?當時她腦子裡惟一的念頭就是去搬救兵,衛生員肯定有辦法,隊長是結過婚的人,大約也有辦法……
她剛剛跑出不遠,身後一聲炸雷,好像天塌下來。她被誰狠狠推了一把,人跌出老遠。等她清醒過來,看見廚房門被掀翻在地,牆壁炸開一個大洞,滾滾濃煙像大霧一樣從洞里湧出來,好像裡面是個煙囪。她感到背上又濕又粘,等她摸了一把,才看清原來是一手熱乎乎的……人血。
她腦子嗡地一炸,連滾帶爬撲進廚房,看見女一號已經倒在血泊中。她那個原本像小山一樣的大肚子已經塌陷下去,像條幹癟的口袋。她居然還睜著眼睛,沒有咽氣,彷彿在等著誰。當女戰士抱起犯人柔軟的身體,她看見一個美麗而羸弱的生命正在遠去,她的眼睛還有一絲游光,那點亮光在女戰士臉上尋尋覓覓地停駐片刻。犯人嘴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微弱的字來:謝謝……
女犯人死了,她的臉上沒有痛苦表情,而是掛著一種平靜的微笑徐徐遠去。直到這一刻,小潘才發現身上的手榴彈少了一顆,不用說是女犯人剛才趁她摔倒時偷偷拔走了,然後殘忍地將自己和那個即將出世的小生命一齊消滅。可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啊?她本來完全可以把她一起炸死的呀?
小潘放聲大哭,上氣不接下氣。
……
我問小潘:這件事是你調離監獄的理由吧?
她說:也許是吧。
那一天我陪小潘坐了很久,離開茶樓外面已經天黑,夜空像大海一樣浮起來許多閃亮的星星。我仰望夜空,不知道哪顆星星是那個美麗的女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