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除夕

70.除夕

大好河山,淪於外敵之手,蠻夷視中原漢人為豬狗草芥,肆意搶掠燒殺。這兩年來北方天災人禍接連不斷,他們行軍路上,時常能看見許多村莊毀於戰火,十室九空,路邊時有曝於荒野的白骨。

如果這樣還要議和,他們這些在前線浴血的將士,那些至死仍南望王師的百姓,都算是什麼呢?

嚴宵寒走到桌前,提筆在奏表上寫了幾個字,不緊不慢地道:「的確,箭已在弦上,金陵就是吵破天,也不能把壓境的大軍撤回。現在主動權在我們手上,南方朝廷說了不算,不用理他們。」

如今光合圍原州的就有北燕、天復、江南、襄州四支大軍,再往東,還有淮南、荊楚、隨州三地節度使陳兵相州。除了江南軍和天復軍名義上歸屬江南朝廷,其他節度使和地方將領早在新朝建立之前就紛紛「自立自保」。如今英雄造時勢,誰拳頭硬誰說話,江南的各位大人們喊的再歡,不如傅深一聲令下管用。

「腐儒誤國吶,」傅深不怎麼真心地感慨了一句,伸長脖子看向桌面,「大晚上的寫什麼呢?」

嚴宵寒撂下筆,轉身拎起搭在一旁的布巾蓋在傅深腳上,端起木盆出去倒水,隨口答道:「給朝廷的奏表,沒什麼。你趕緊躺下,別凍著。」

他掀帘子時帶出一陣小風,吹的紙頁翻動,傅深本來不想偷看,架不住眼力實在太好,一眼瞄到白紙上一行工整的小楷。

看清的一剎那,他的心臟突然莫名地錯跳一拍。慌張,但是不亂,反而有種撥雲見日的豁然朗闊。

奏表上只寫了六個字——「寧戰死,不議和」。

傅深剛回京時,嚴宵寒還一口一個「奸佞」自稱,還是被天下文人口誅筆伐的朝廷鷹犬,而時過境遷,狂風驟雨之後,氣節易變,忠骨易折,他卻是為數不多的、仍然站的筆直的人。

事到如今,誰還敢說他是個只會逢迎上意、殘害忠良的奸佞?

又一陣響動,嚴宵寒從外頭回來了。傅深裹在被體溫暖的熱烘烘的被子里,舒服的嘆了口氣,開口喚道:「夢歸。」

「嗯?」嚴宵寒正在洗手,扭頭問:「要什麼?」

傅深:「要你。」

嚴宵寒猝不及防被擊中心口,愣了一下,又笑了。他擦乾手,寬衣上床,在傅深身邊躺下:「幹什麼?」

傅深湊過來,在他鼻尖上親了一下,理直氣壯地說:「不幹什麼,跟我夫人親熱一下,不行么?」

嚴宵寒把他扎紮實實地往懷裡一扣,低頭去找他溫暖乾燥的嘴唇,還狀似威脅地頂了他一下:「又招我,我看你是不想睡覺了。」

傅深一肚子甜言蜜語沒來得及施展,都被他堵成了含糊不清的細微嗚咽。寒冷冬夜裡,兩人卻越滾越熱,直到嚴宵寒感覺再這麼廝磨下去要壓不住火,才堪堪鬆開他。傅深額頭見汗,氣息粗重地笑了一聲:「不是我說,夫人,你有點過於氣血方剛了……」

「怪誰?」嚴宵寒把他的手拉進被子里,嘆道:「我的侯爺,您可快點把京城打下來吧,好讓我回家為所欲為。再這麼管殺不管埋,我真的要忍不住殘害忠良了。」

傅深喉嚨里逸出一聲低吟,咬牙道:「你現在……還不叫為所欲為?還要上天嗎?」

臘月里的漫長冬夜,竟也能像春宵一樣倏忽飛逝。

昨天半夜裡下起了雪,傅深清早醒來時,外面仍然是一片昏黑,天地間銀裝素裹。嚴宵寒應該剛起身不久,床的另一側猶有餘溫。傅深撐著頭慢慢醒盹,餘光瞥見一旁掛著的貂裘不見了,料想他是先回天復軍營地,便披衣下床,準備去火頭軍那找點吃的,順便出門巡營。

腳還沒落地,就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嚴宵寒閃身進門,把手中冒著熱氣的大碗放在桌上,用燙紅的手指去捏傅深的耳垂,一邊道:「醒的真早,還打算回來再叫你。」

傅深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坐在床上仰頭看他:「你一大早幹嘛去了?沒回營?」

「回什麼營,」嚴宵寒俯身在他額心親了一口,溫聲道,「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侯爺生辰吉樂,福壽綿長。」

傅深這才想起來,今天確實是他的生日。只是平日里軍務繁忙,又不是整壽,這事早就被他拋到腦後去了。再說非常時期,誰也沒心思過生日,也就嚴宵寒還替他記著。

「多謝……」傅深喉嚨發堵,可能因為剛醒,整個人顯得有點懵,措辭也顯得生疏僵硬:「費心了。」

嚴宵寒看他一臉沒過過生日的茫然樣,好笑又心酸,沒忍住手癢在他頭上摸了一把:「前年你在北燕,去年又分居南北,今年好容易趕上了。我如今也沒什麼能送你的,給你煮了一碗壽麵,手藝欠佳,侯爺賞臉嘗嘗?」

傅深點了點頭,盯著那個去給他端面的修長身影,默默地心想:「我什麼也不要,有你就夠了。」

嚴宵寒倒不是謙虛,他說自己「手藝欠佳」,面的味道真的只是一般。不過別說只是「欠佳」,哪怕嚴宵寒現在端給他一碗砒霜,傅深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這一天,北燕鐵騎陪同傅深巡營的將領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前幾天還揚言要「以逸待勞」「敵動我不動」的靖寧侯忽然像被什麼刺激了一樣,分析局勢時從原州的兵力部署一路跑題到如何儘快打下京城,大有三個月內不收復全境,就要他們提頭來見的意思。

肖峋用胳膊肘戳了戳俞喬亭,悄聲問:「將軍是不是中邪了?」

俞喬亭面色凝重:「我看八成又是姓嚴的給他灌了一碗迷魂湯。」

傅深朝他倆投來冷冷一瞥:「昨晚接到江南的消息,韃柘二族派出使者前往金陵,提出議和,要以黃河為界,分治南北,還要與我朝結為友邦。我想在座諸位,沒人願意每年給這些狼崽子發壓歲錢吧?」

眾將立時收起了嬉笑之色,神色凜然。

「過完年就動手。只要攻克了原州相州,京城再無屏障。三個月之內收復中原不是空談,」傅深放下地圖,肅容道:「各位,當年京師兵敗、北疆淪陷之恥,如今該由我北燕鐵騎親手洗雪了。」

一年一度的除夕夜,縱然世道艱難,北方遍地蕭條,城中仍不時有零星鞭炮聲響起。對於大部分漢人來說,日子再不好過,年總是要過的。

城外,漆黑天幕之下,則是列陣森嚴、殺意凜然的萬千鐵騎。

不知道江南此夜,又是何等的繁華盛景。

四支大軍的將領們齊聚在營前的空地上,正在做戰前最後一次部署。待他們說完,嚴宵寒叫了個親兵,給每人分了一碗熱酒,起頭道:「此酒為各位壯行。願天佑我軍,此戰大捷。」

眾將各自舉碗,在半空撞出一片清脆聲響,齊道:「旗開得勝!」

烈酒入喉,燒沸了全身血液。其他人各自回軍中,只有嚴宵寒稍慢一步,傅深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挑眉笑道:「還有什麼話要單獨跟我說嗎?」

他的眼角被酒意蒸出一層薄紅,笑起來不似平時輪廓冷硬,而是帶著一點微醺的溫存。嚴宵寒明知道時候不對,場合不對,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勾的心弦一顫。

他最不願意看傅深上戰場,然而不可否認,這其實也是最令他心折的模樣。

「除夕夜,該說點吉祥話,」嚴宵寒就著漫天朔風,朝他遙遙舉杯:「願家國安定,盛世太平。」

傅深微怔,隨即垂下眼帘,似乎是嘆了口氣,又似乎是笑了。

他舉杯回敬,聲音不大,但落在風裡,每一個字都讓嚴宵寒聽清了。

「願長相廝守,與君白頭。」

說完,他將碗底殘酒一飲而盡,縱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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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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