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不眠

74.不眠

盛夏將過,溽暑漸消,為預備長治帝九月下江南,嚴宵寒被指派先行趕赴金陵,安排行宮防衛等一幹事宜。

臨行前一天,他與魏虛舟等人交接完公務,回家坐在廊下,看下人們忙進忙出地收拾行李,遊手好閒又百無聊賴地撥弄身邊一從雪白的繡球花。天邊的夕照灑落一地金光,嚴大人臨風嘆了一聲,總覺得自己再這麼下去,一開口就要吟出諸如「斜暉脈脈水悠悠」之類的詞句。

傅深遠征西南已有三個多月,嚴宵寒倒是不擔心他的安危,只是覺得想得慌。分離漫長,相思煎熬,在金陵時已嘗夠的滋味,如今又要回頭重新嘗過,也就是他耐性好,理智尚存,否則還管什麼長治帝,早下撂挑子千里尋夫去了。

「老爺!」管家從庭院另一頭快步走來,手裡拿著一封薄薄的信,雙手呈上,道,「老爺,方才有軍吏登門傳書,說這是剛從西南帶回的國公爺的家信。」

嚴宵寒的手劇烈地一哆嗦,繡球花瞬間被揪禿了一塊,搖落一地白花。他耳朵里充斥著自己的心跳聲,面上勉強鎮定地道:「拿來我看。」

信封很薄,封口嚴實,裡面只有一張薄透的紙箋,嚴宵寒往外抽時都怕自己手勁太大把紙給撕了。

為什麼只有一張紙?當年那「吾妻安否」四個字還重重地烙在他心裡,這一次萬水千山之外,他又會寫什麼?

等打開那疊了兩折的信紙,嚴宵寒保持著舉信的姿勢,整個人徹底僵住了。

這是什麼玩意?

沒有隻言片語,只有一團鬼畫符似的黑乎乎的墨跡。嚴宵寒瞪著眼看了半天,才憑藉著自己貧乏的想象力,跟上了傅深天馬行空的筆觸。

黑的是背,白的是肚皮,前面伸出來的是嘴,後面翹起來的是爪子,上面旁逸斜出的幾筆是……翅膀?

那也不對,什麼玩意有四隻翅膀?

傅深好歹是個世家公子,書畫就算不能傳世,總得讓人看出畫的是什麼,這能貼出去辟邪的一大團黑算怎麼回事!

嚴宵寒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一邊啼笑皆非一邊咬牙切齒的模樣在別人眼裡可能比畫還嚇人,他就像個被新奇玩意兒吸引住的小孩子,全神貫注地尋找答案,完全沒考慮過這畫是信手塗抹,沒有任何意義的可能。

當然,傅深不會千里迢迢地消遣他,但能畫成這個樣子,他也是真的儘力了。

嚴宵寒辨認了半天,正著看倒著看,最後發現自己剛才的判斷有誤,前面伸長的不是嘴,而是兩個鳥頭,後面翹起來的也不是爪子,而是尾巴,四條墨痕是兩對翅膀,再配上黑背白肚皮,答案終於呼之欲出。

紙上畫的是……一對大雁。

想明白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忽地軟和了下來,像突然被什麼擊中了心房,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卻似有水光盈動。

書信是和軍報一起傳回來的,因為會有被偷拆的風險,傅深不能直陳心緒,所以就用這種方法,給他送了一封「雁書」。

「鴻雁」究竟意味著什麼,那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心領神會的默契。

雁乃忠貞之鳥,終身一侶,天涯共飛。

這天夜裡,當嚴宵寒被這封家信攪得睡不著覺,輾轉反側時,京城的另一頭,薛尚書府中,也有睡不著的人。

最近都察院彈劾了兩個六部官員,皇上看了摺子后,依例准許二人暫且去職,閉門自省,案子交由大理寺查明。這原本是正常流程,所謂「彈劾」也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誰都沒把它當成大事。可萬萬沒想到,大理寺一鏟子下去就掀了老底——竟然真查出了兩人貪贓枉法,收受賄賂的證據!

口子一旦開了,就一發不可收拾。大理寺卿朱燦是朝中出了名的剛正不阿、軟硬不吃,哪怕知道這兩人是江南一派中的人物,也絲毫沒有要抬手放過的意思。沒過多久,大理寺摺子上達天聽,長治帝震怒,准刑部將二人擬斬監候,待秋審后處決。

薛升一下失去了兩個得力幹將,處境頓時變的微妙起來,長治帝最近對他的態度也稍顯冷淡。今晚他家中來了客人,是同為江南出身的禮部右侍郎、侍講學士鄭端文,給他帶來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

「今日下午,信使從西南帶來軍報,大軍已在城外駐紮一月有餘,兩邊卻不曾交鋒試探,靖國公在軍報中寫,段歸鴻多次派使者到駐地求見主帥,他過些日子要與西平郡王面談勸降。」

「皇上看完軍報,那臉色簡直沒法看了,手氣得直哆嗦,問我『朕三番五次派人到西南,他稱病不肯相見,怎麼傅深一到,便上趕著來陳情?他有什麼不白之冤是朕不能處置的,非得到傅深面前才能申張?』」

薛升是最早贊成長治帝征討西南的人,因此每當遇上西南軍情,長治帝都會叫他入宮商量。然而眼下他身上沾了泥點子,竟錯失機會,叫鄭端文在皇上面前露了臉——聽起來長治帝竟還頗為信重他。

事關重大,鄭端文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地問:「雲平兄,你說,皇上這是對西平郡王不滿,還是對那一位……有些想法?」

江南一黨,向來視靖國公傅深為心腹大敵。此人手握重兵不說,當年黃金台上那一招險些把江南士族掃出朝廷,以致於薛升他們時不時就要在長治帝面前進幾句功高震主、擁兵自重之類的諫言。如今長治帝一提起傅深就沒好臉,多半是拜這夥人所賜。

薛升心中冷冷一哂,收起百轉千回的心思,不急著回答,反而問道:「方德是如何應對的?」

「這……」鄭端文遲疑道,「弟只說段歸鴻大逆不道,此人就算招安,以後也未必不會再生反心,靖國公此舉,未免有些欠妥。」

薛升舉手撫須,意味深長地道:「方德還記得那年韃柘來使到金陵,要與我朝議和的事?那時嚴宵寒與傅深同在前線,發回的奏摺上就只有六個字,『寧戰死,不議和』。怎麼如今面對區區一個郡王,反倒畏首畏尾起來了?」

「您是說……」

「段歸鴻是北燕舊部不假,可那都是父輩們的交情,老掉牙了。傅深跟他哪還有什麼同袍舊情?不過都是說辭借口罷了。」薛升道,「別管他是為了什麼,傅深不肯與段歸鴻兵戎相見,這是誰也抹不掉的實情。我朝竟用這樣的人與敵軍對壘,萬一他與段歸鴻裡應外合,豈不是要鬧出大亂子?」

可那不是你一力攛掇陛下,讓他去西南前線的嗎?

鄭端文生生從他不緊不慢的話中聽出了一股殺機,不由得背後一寒:「雲平兄,你的意思是……傅深與段歸鴻勾結,意欲謀反?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他何至於此?」

「不是他『何至於此』,而是我們『何至於此』,」薛昇平靜地道,「朝中明顯有人在針對我們,再不動作,下一個保不住烏紗的就是你我。傅深謀不謀反不重要,只要皇上相信他謀反就行了。」

「只要扳倒了他,北人的同盟自然會瓦解,不用我們出手,他們自己就要內訌,到那個時侯,才是我們放手施為的機會。」

夏夜悶熱,卻有一滴冷汗從鄭端文鬢角滑落。

他是站在薛升這邊不假,可也聽了多年北燕鐵騎蕩平外敵、守衛疆土的讚譽。結黨是一回事,可怎麼突然就到了構陷功臣,意欲將傅深殺之而後快的地步?

「只要皇上相信他謀反就夠了」,這不就是……莫須有么?

鄭端文神思恍惚地辭別薛升,由管家領路,穿過庭院,來到大門前。

夜深了,可門外還有人聲。兩人走到門前,發現外頭台階下站著個身量不高的青年,乜斜著眼看過來,嘴上不乾不淨地罵著,門房手裡抄著根木棍,虎著臉喝道:「快些回去!再敢撒野,小心我報官捉你進大牢!」

鄭端文被喊的回了神,端起了官長的威嚴,緩緩道:「何故深夜在此吵鬧?」

薛府管家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隨即對鄭端文賠笑道:「下人無狀,小的回頭一定嚴加管教,大人海涵。」

此時那青年忽然朝鄭端文看來,毫不客氣地問:「你從裡面出來,可認得薛升?本公子要見他,你速速進去通報。別廢話,耽誤了大事,回頭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鄭端文堂堂禮部尚書,被當成家奴呼來喝去,當下就惱了。然而他剛上前一步,正欲開口斥責那青年,目光落在他周身衣飾上,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問道:「你是何人?找薛大人有何事?」

那青年滿臉不耐地道:「讓我進去,進去了自然告訴你。」

管家看不下去,打算叫家丁來趕走這小子,鄭端文卻突兀地抬手止住他,道:「進去通報薛大人。」又對那青年道:「你跟我來。」

管家一頭霧水,然而拗不過他,只得進去回報薛升,沒過多久鄭端文將那青年領進來,附在薛升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薛升神色訝然,片刻後轉向那青年,還算客氣地問道:「下人失禮,公子勿怪。不知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叫旁人都下去,」那青年冷冷地道,「只留你我。」又一指鄭端文:「他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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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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